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 《诗经·陈风·宛丘》
亲爱的宛丘:
问安!
你到那儿了吗?一切都还好吗?你安顿下来没有?要是这封信没有寄丢的话,你可得好生把所有事都报告给我,免得我担心。
据说你那儿挺潮湿的,是不是?可我觉得我的住处一定比你那儿还要潮湿。这小小的院子建在低处,光线不大好,有时连白天也是阴森森的。唯一的安慰是墙角的几盆天竺葵,它们显然是被细心地照料着,总给人一种它们不该出现在这地方的感觉。我猜,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一位顶可爱的孩子,哈!
宛,你那儿真是个好地方。我越想越觉得是了,我真后悔当时没有争取一下,跟你一块儿去。那儿可是出个好几个诗人呢。你瞧瞧,上天反而先命令你当一个诗人了,我却不过一个胡说八道的可怜的疯子。上天的意旨,向来是神秘莫测的,也只有等我们事后发现,才知道其中机缘巧合,而在其他时候,我们不过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能掌控整个宇宙似的!
要是你不嫌烦,我就给你写信。每周都给你写。唉,写信,这明明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交流工具,可我真害怕它将会销声匿迹。电话能替代它吗?不能啊,文字可以写下多少真实的情感和高贵的思想,而一面对冰冷的话筒,为什么这些话就显得害臊起来?文字可以记下多少清晰的逻辑,可一到谈话,怎么就容易滑向争辩甚至无谓的争吵?这难道不是同人类不能没有文字而只有语言一个道理么?至于网络,唉,它也许拓宽了交往,但深沉不了交流。它慢不下来,真的,我就这么感觉的。
宛,在我们这个小小院子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废弃的厂房,那是一大片很开阔的荒地,杂草和灌木狂野地生长着。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也是一个“乐彼之园”了。
我常常愿意避开所有的人们,把自己埋藏在这遮天蔽日的草丛中。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时时牵扯着衣裳的草丛,轻轻抚摸芦苇柔嫩的穗子。它们白净,柔软,轻轻一捏,就能搓下来几团,拿在手心里把玩,可爱极了。
有的时候我也坐下来——坐到一块石头上,就那么静静地坐大半下午。我把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托着脑袋,就像小孩子那样。(你一定会笑我傻的。)可是——光是天空就太迷人了。天气好的时候,它竟如同浅水般透蓝,那些扯碎了的棉絮 (我的意思是云)——就那么随意、安闲地漂浮在天上,或者同往某一个方向卷起,好像它们将要去哪儿赴宴似的。
仰头看着天,才知道这天是怎样地可以称为“天穹”,这地是怎样地由于天的庇护可以称为“大地”。
宛,你知道我将要吟唱的诗句。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
5月20日
亲爱的宛丘:
你还好吧?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两周没给你写信了。这个月来就太忙了,学校里的事太多,不过,可喜的是,刘教授觉得我还比较中意,有意让我在交换期结束后留下来当助手。这样当然是最好的预期结果了,不是吗?
宛丘,你最近在听什么歌呢?听歌真是人生一件大事。我爱在这雨天,打开播放器,伴着雨点的节奏,好好地来一两首慢摇。喏,我们这儿常常都是雨。就是现在,我坐在窗子边给你写信,雨丝就密密斜斜地飘进来了。好了,现在我把窗子关上了,它还挺沉呢。
外面的世界也真有一种朦胧的美感。——那真像你。你知道现在天色转成什么样了吗?是雾白色的,感觉有点单薄。云被调成了兑了好多清水的墨汁的颜色。有个我们看不见的怪老头,用毛笔蘸着那淡墨的汁水,一笔一笔地捺在天上。你看这地方下雨的天都这么清巧,不像咱们家乡从来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雨下得很轻柔,遥遥望去,我的乐园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雨后,便会有很多有趣的事了。比方说, 蚯蚓每每在这时候钻出我的花盆来,我还得费事儿把它们再原样儿放回去。(对了,我新添了花,除了上次讲的芦荟以外,还有几盆仙人掌。我养不好花,它们对我来说可真难侍弄。就从这些简易的开始吧。在书桌上方,我还钉了钉子,吊了一盆吊兰。)
还有雨珠也是怪好玩的。雨后到草丛中一走,全身上下都是濡湿的。那些叶子呀,花呀,全都湿漉漉地挂着雨珠子。有一回,我看到了好几张露网——那些雨珠落在蜘蛛网上了!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呢。(我是一个愚钝的城里人!)别提有多神奇了。
宛丘,一下雨,我就开始想你了。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有三四个月没见你了。这段时间要多注意身体哪,“立秋,凉风至”了嘛!要不,你那小小的脑袋,恐怕又得为你的小感冒烦恼了。你上次说,你把头发剪短了,我很期待见到你的新发型。不过,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那一头长发!
宛,我看了你随信附来的长诗。哈,诗人,不久以后,我是不是便只好拜倒在你脚下央求你:“伟大的诗人啊,请赐我一首十四行诗,我是你过去一位潦倒的朋友。”诗呢,写得很好,我应当这样说吧,我自己可写不出来那样的诗句。(究竟是不是因为我天生的性别决定我永远不可能有那种女性的细腻与温婉,我也不清楚。)
宛,你说诗人都是疯子。别说那样的话。你知道我痛恨这样的想法。只是,唉,这确实是个敏感的话题。
认真点说,我觉得文学创作者分为三类。第一类纯是为了生计而创作的,风格和口味都是向着大众趣味的,很多沦落得庸俗,甚至有些算不算得上文学都有怀疑的余地。可惜大多都属于这一类。
第二类呢,就包括所有的所谓浪漫主义啦,现实主义啦,这些作家。他们都是些诚诚恳恳写东西的人。诗人是疯子,就是因为诗人极容易滑到极端浪漫主义上去。有人说浪漫主义者都是危险分子。据说,用三个词就可以概括浪漫主义者:疯狂,叛逆,早亡。我并不觉得浪漫主义有什么过错,但是绝对的浪漫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把理想和现实截然分开了。然后,理想就愈加美好,现实就愈加残酷;理想愈加不可追,现实愈加不可忍。(最后,也就只好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第三呢,就是能把理想与现实统一起来的人了。这样的人太缺了。一旦有,就是极值得人钦佩的。可我觉得,但凡作文字的,都得有这种责任和义务。诗人的责任不是给别人介绍一个又到达不了又把人羡慕死的地方,教人脱离他们的生活,而应该是教人用美的眼睛看待生活。
我总是这般啰嗦,我总是,宛。你别嫌弃我。要是你嫌弃了我,那我再也找不到别人了。天都已经黑了,写一封信竟要了这么久的光阴。由于城市灯光的原因,天空是泛橙色的,在雨幕的遮映下,竟让人有了一种错失时空的感觉。此刻,我多么希望你能站在我面前,陪我打发这个难以成眠的漫漫长夜。
8月17日
宛丘:
后天我就要赶回来了,最终我还是没能留下。有一年多没见你了,上次写信也是半年以前。我能再次向你问好吗?我想朋友之间的冰块不是那么难以融解的。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正如你无法挽留一片秋天的树叶一样。
听说冬天你就要和L先生一起去美国了,也许再回来也是遥遥无期的事情。你们两人在异国他乡,会感到孤独吗?可我只想最后一次给你讲讲我的小乐园,假使你还不至于厌烦的话。
今天上午我去那里——本来想看一会儿书——可我丝毫也看不下去。高高的芦苇,矮壮的冬青树和卫茅丛都极茂盛地遮严了小路。它们一点没有哀婉之情,也从来也不会有,它们生来就如此。可是我们和它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一定需要和它们不一样吗?
太阳真的很辣,半空中连只鸟都没有——只有一只孤零零的蝴蝶(天知道它在干什么!)好吧,我承认,离开这里,向你告别,我却没有太多泪水......我蓦然觉得我爱上了这片土地,不仅这里,还有所有的土地——我还爱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是的。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再次祝你好运。
我向你承诺——这也是我仅有的承诺——当我以后读诗之时,
我会想起你的诗。
想起三千年前,属于你的名字的那首诗。
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