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今天接到王市长,也就是我们当年的小鹂子秘书的电话,说小鹂子来我们县检查精准扶贫工作,明天晚上有空,想跟我们这些老同事见上一面叙叙旧。初定在县迎宾馆“江城子”包厢,明晚七点,不见不散!
郦槐序在群里看到这则信息的时候,手忍不住颤动了一下。二十二年了,自她走后就没有见过她。隔着山山水水,隔着重重岁月,她却一直在他身边。这一次,真要见面自己还真是悲欣交集啊!
他站到镜子面前,挺直了腰,镜子里的中年大叔幸好不曾油腻,还是浓浓的书卷气,儒雅的气质,温和的笑容。二十年,除了皱纹,我没有变,为了让你还能一眼认出我。郦槐序在心里默默的说。说完不禁又苦笑了:故事几乎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自作多情个什么劲!
翌日,郦槐序准时来到了迎宾馆包厢,大多数人已经到了,有几个已经凑齐了一桌麻将,其余的人在一旁“做蓑衣”观战,见郦槐序来了,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似的,其中向来最活跃的李品喊起来:“老郦,你这么沉得住气,才来。”“他呀,别的不敢说,沉得住气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数一数二的。”“就是,可是有些事啊,太沉得住气就过头了,就错失良机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笑着,郦槐序也不计较。
“王市长有点事,再过十分钟就到了,请大家再等等。”群主,也就是这些老同事的老校长擎着手机,伸长了手臂仔细看了几遍信息,大声跟大家说。
“没事,再等等呗。我们有的是时间,不像小鹂子当了市长,真是忙啊。”
“我来了!抱歉让大家久等了!”随着包厢门的打开,清脆响亮的女声打进大家的耳朵。
还是当年的声音!当了市长了,说话还是这么清爽利落,一点没有故作高深的摆谱。她跟每一个人热烈拥抱,她的眼眶是真的湿润了,二十多年没见了,这些都是她初入社会的同事、兄长、长姊,她真切的想念这些善良的人们。走到郦槐序面前了,她没有想之前一样上来就一个拥抱,而是定定的站着,默默的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四十五岁的人了,皮肤还是小麦色,不是特别白,也不显黑,健健康康的让人亲近的肤色,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鼻子上沁出了一些细细的汗珠,一袭长款旗袍曼妙生姿,配上高挽的发髻,还是当年文艺女生的样子。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紧紧地看着她,她也紧紧地看着他,双方都仿佛要在对方眼里将二十年来的思念看完。
“对不起,为了更好的畅叙友情,请您允许我暂时帮您保管手机。”秘书犹豫了很久,终于在收齐其他人的手机之后还是壮着胆子捧着一个托盘来到郦槐序面前。郦槐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王鹂。王鹂微微笑了一下,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手机轻轻的放在托盘上。郦槐序笑了:小丫头,跟当年一样机灵!
“今天是我个人宴请大家,感谢二十多年前大家对我的关照,我从家里带来了几瓶小茅台给大家尝尝。”说是几瓶,实际上是几箱,每箱十瓶,瓶子小得跟茶杯大小,一瓶大概是二两的样子,一人跟前摆上两瓶。
“小鹂子就是大气。”大家开心的起开了茅台,倒在自己的小酒杯里。据说品茅台酒有三式:一为抿、二为咂、三为呵。三式要丝丝入扣,从容而浑然一体,用心、凝神而又轻松愉快,充分调动味觉、嗅觉神经,去捕捉、休味、感悟每一个酒分子香味,组成一个完美的品酒程序,从而获得综合的美感享受。抿,是将酒杯送到唇边,轻巧地、缓缓地呷一小口,在嘴里细细抿品。咂,是轻咂嘴巴,于慢慢品评中将酒咽下,自然发出咂或嗒之声。呵,是在咂的基础上迅速哈气,让酒气从鼻腔喷香而出。
正宗的茅台酒让大家开心抒怀,轮番向王市长敬酒。
“今天是私宴,没有校长,也没有市长,只有兄弟姐妹,我再敬大家一杯。”小鹂子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毕竟人多,加上她不想多喝,酒至三巡时有点耍赖不喝了。“别人敬你酒,你就接着吧,喝不了,我帮你喝。”郦槐序小声的对她说。于是她也真就不喝了,接下酒就移过他这边来,歪着头看着他喝。他端起杯,看着她,却只喝一半多,杯底剩下一点点。
“你也学坏了,杯子里留着养鱼呢。”她指出他的不实诚。
“剩下的你喝。”他不辩解,举着杯子递给她,两眼深情的看着她,她忽然懂了,双颊绯红一片,默默的接过杯子慢慢的将酒喝完。
趁着满桌的人乱糟糟的,她起身离席,走到包厢的小阳台上。她是懂他的,真因为懂他的意思,这酒就喝得有些黯然神伤。夜色很美,月光如水,庭下树影重重,微风吹过,摇曳生姿。很久没有享受这样静谧的夜色了。从政以来,多是觥筹交错,目光迷离,马不停蹄,像今天这样轻松不设防的宴席真是奢侈。
“起风了,别着凉。”他跟过来,顺手脱下自己的针织外套给她披上。她将身上的外套裹得紧紧的,那温暖的感觉让她回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冬天,好容易出了太阳,她兴冲冲的搬出棉被去晒,不曾想被楼上一个家属倾泻的刷锅水给弄湿了。那个家属是学校有名的恶婆娘,大家都不敢惹她,连校长都让她三分,因为她一张嘴可以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骂遍,而且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她只好哭,那是个偏僻的山村中学,想要买床新被子也得坐班车到县城才有。而她呢,自幼习惯了,不愿意跟别人挤一张床。同事们过来安慰一番,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到了晚上,他不声不响的把自己的垫被、棉被全搬过来了,还帮她铺好。“你别嫌弃。”
她当真凑前去闻了闻:“嗯!有一股烟味,我不喜欢。”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怎么办?”
“那就坐着天亮了呗,还能怎么办?”她噘着嘴,仿佛弄湿被子的罪魁祸首是他。
“那我陪你坐着吧。”
真的,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聊天,一直到天亮。
“你这些年好吗?”
“如你所愿。我很好,步步高升,家庭美满,孩子懂事。”
“那不挺好的。”
“你说,当年你像今天一样稍微大胆一点,我们是不是就不一样。”借着酒力,王鹂把压了二十多年的埋怨说出来了。
“那你当年不那么矜持骄傲,我们是不是就不一样?”他的语气很温和,让人感觉不到实在反问,而是一种宽慰,“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回忆。”
“没错,仔细想来,我们都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可是,在这些人眼里,我们就该是一对啊,我们本来就是一对的啊。”她的语调忍不住又高起来。
“你是市里来的女孩子,不应该留在我们这个小山城。他,更适合你,对你更有帮助。”
她听了不说话,轻轻的念着一首诗:“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他也轻声的跟着念,不同的是,这首诗,他从二十年前一直念到现在,也许一直到很老很老,也不会忘记......
席散的时候,秘书给每个人一个小小的锦盒,说是王市长给大家准备的一份小小礼物。打开一看,就是刚刚喝完的小茅台瓶子,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蜡将瓶口细细的密封了一圈。
郦槐序心里五味具陈,耳畔还在回想着裴多芬的诗句: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