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2008年,我法学本科大三在读,经老师举荐,假期在校外的衡达律师事务所实习。
我跟着前辈李松平律师打官司,第一起,是许慕的故意伤人案件。
许慕的母亲是个高贵的女人,窈窕的身段,精致的妆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雍容的气质。
那日,我正在律师事务所值班,她推门进来,只眉梢一挑,对我说:“我要找李松平。”
后来啊,我知晓。他们曾是恋人,后来成了故友。彼此相忘于江湖,十余年没有再见。你瞧,这样的故事太多。
李老师望着眼前的女人,接下这桩案子。
许慕,市一中高三毕业生,成绩斐然,技艺超群,乖乖三好生。2008年6月18日,在广东路与人争执,致人脑部重伤,昏迷未醒。
检察院送来证据,U盘里的监控录像场面极其混乱。
我随着李老师去了许家。
那个少年的眸子里没有光,随即进了房,没有上锁。我向李老师示意,便跟了进去。
房间是昏暗的,在厚重的窗帘下,丝丝的光线透进来。许慕坐在床沿,背对着我。
他的声音嘶哑:“你是谁。”
我站在门口没动,轻咳了一声:“我是在李律师手下工作的实习学生,就是帮你这个案子跑腿的。”
他起身,拉开窗帘。回过头来,思量了一会:“你看过《小王子》吗。”
我摇摇头,不解其意。
“小王子啊,住在一个很小的星球。他有三座火山,四十四次日落,还有一株玫瑰花。”他停顿下来,哽咽了。
“我也有一株玫瑰花。”
我看着他,没出声,隐约知道尚有一个关键的点,许慕没有向任何人道及,谁也不知道。
“其实,我很害怕。但我想,我的玫瑰花更害怕。”他走进我,堪堪高出我一个头。“不是我先动的手,也不是我打了他的头,奇妙可以作证。我只希望,你一个人去找她,谁也不要说。”
我带上门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如果……她也喜欢我的话,她会来的。请你一定不要强求她。”
这个少年,信任我,心心念念想要保护他的姑娘,隐瞒了所有人,并且将这个重要的证人是否出庭,当成了一个赌注。
我当时心里笑话他,到底是太年轻。
part 02
被信任的人,没有理由辜负信任你的人。我没有告诉李律师,一个人去找了奇妙这个姑娘。
广东路,唯一的酒吧。
那姑娘一头酒红色的长发,脸上浓妆艳抹,穿着暴露,是一株带刺的玫瑰花。我厌恶地将她扒出人群。
她靠在大街上那盏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缩成一小团,望不真切。随即,邹奇妙叼起一支烟,没有说话。
我问:“你看过《小王子》吗?”
邹奇妙愣了愣,吸了一口烟:“许慕让你来的?”厚重的妆容下这样的神情真是无懈可击,却仍旧难掩失意。
“他还好吗。”
“嗯,还不错。就是让我问你一句:“如果你也喜欢他,开庭那天作证,你会来的吧?”我顿了顿,又道:“邹奇妙,我知道你会去的,我猜,他也是你的小王子吧。”
我瞧见那姑娘的眼里有泪光,只轻轻别过头去。“我是个坏孩子,配不上他,更谈不上什么狗屁喜欢!”
她踩着高跟鞋走了,我在心里止不住叹息。
品学兼优的学生遇见了痞子式的不良少女,青少年的悸动来得毫无章法,也避无可避。
终于,高考结束后的酒吧狂欢夜,许慕在兄弟的怂恿下,将压抑了两年的感情化在《小王子》里,郑重地送给邹奇妙。可惜,玫瑰花娇艳美丽,也有人想要采摘。于是,年轻热血的小王子为了保护他的玫瑰花,双方厮打起来……
开庭前一天,我回想着事件发生的经过,翻来覆去开始失眠,便细细读起《小王子》。
“没有人会为你们而死,的确,一个普通的过路人,可能会认为我的玫瑰和你们没有什么两样——但那是一朵属于我的玫瑰。她自己一朵就比你们数百朵都重要。”
于许慕而言,邹奇妙就是这样一朵玫瑰花。
那日,传唤证人到庭,我看见许慕的眸子里有了星芒,没有离开过邹奇妙。这是一场赌博,许慕是,我也是。
奇妙说:“许慕无过。原告先是对我动粗,并且拿我做要挟,许慕为了保护我,双方就厮打起来了,场面很混乱,但我百分百确定不是他,因为他当时拉着我的手。”
奇妙没有说,对方倒在血泊里的时候,她被吓傻了。许慕搂着她,捂着她的眼,只说别害怕。
我们出庭的时候,奇妙早已不见踪影。许慕的母亲脸色有些发白,扯着许慕。
许慕转过头来,对我说:“谢谢。”
我拨了拨额前的碎发,问他:“你为毛这么相信我?”
他笑了笑:“因为你不是大人啊。”
是了,我也这样用力喜欢过一个人。
她比玫瑰花娇艳,笑起来时,点点梨涡迷过我的眼。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玫瑰花都需要一个小王子。她的天空、她的梦想,都在远方。
Part03
七月底,许慕听从父母安排,填了武汉大学。八月,许慕每天等在广东路,只等一个人,只是她从没出现过。九月,他坐上了去武汉的列车,频频回望。十月、十一月,许慕瘦了十斤不止。
老故事里的泛黄桥段,半聋半哑,失了声息,我依旧这样喜欢你。
十二月,奇妙来到他的城市。一头黑亮的短发,干净的小脸,明亮的眸子笑起来依旧飞扬跋扈。
她说:“许慕,我这样好看吗?”
许慕怔怔的,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劲的点头。
月色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你这样,一点都不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他轻笑了一声,满是回忆的余味。
“哈哈哈。”奇妙笑起来,放肆又张扬:“我当时觉着你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不就找你借十块钱,把我当抢劫的大姐大了。”
许慕停下步子,笑着回:“如果不是那十块钱,我就不会认识你了。你后来追着我还的那十块钱,我压在送你的那本《小王子》里了。”
“我全部看见了,十块钱看到了,小王子看到了,玫瑰花也看到了。”
奇妙点点头,站在他的面前,解下大红围巾,一圈又一圈往他脖颈上缠。末了,踮起脚尖,抵着他的额头:“我骄傲却又自卑,敏感又脆弱,你真的要喜欢我吗?”
余光中说,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走来,月色和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许慕情不自禁地点头,欢喜到落下泪来,直抱着奇妙不肯撒手。
“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许慕和奇妙终于在一起,在月色和雪色之间,时值十二月。
我收到来自武汉的一封信,是一张照片。我看着照片发了怔,也不禁掉了泪。
奇妙巧笑倩兮,若春和若景明,站在许慕的身旁。许慕刚劲有力的字迹印在照片背后——何其有幸,身旁是她。
Part04
《小王子》里说,如果你要驯服一个人,就要冒着掉眼泪的危险。许慕驯服了奇妙,她戒了烟戒了酒,他想,他们是彼此需要的。
许慕顶着风险在校外租了房子,两张床,中间帘子一扯,就是隔间。奇妙高中没读完就辍学,只在市中心的大型商场里做导购员,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
奇妙在外从不喊累,回到小租房才趴在许慕的肩头大喊老娘累死了累死了。许慕打来热水,弯下腰来,帮她轻轻地揉捏脚踝、小腿。奇妙一把握住许慕的手,小声说:“你想要我吗?”
许慕的脸涨的通红,半晌憋不出话来。他挣开,继续揉着小腿,低声道:“不想。”
“哈,许慕,你柳下惠吗。”
许慕的脸唰的又是一片通红,继续揉继续揉,没听见、没听见。
夜很深,奇妙咕噜爬上了许慕的床。
许慕辗转醒来,看见怀中的人盯着大眼睛瞧着他。他身体的热度不断升高,脸色也成了猪肝色。
“许慕,你为什么不想要我?”奇妙觉着委屈。
那个少年将她往怀里带的更紧了些:“傻瓜,这个......对于女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我要护你周全。”
奇妙小声嗫喏了一句,在许慕的怀里迷迷糊糊睡去。
日子一天天过,冬夏之间,春秋又来。许慕年年拿国奖,加上兼职,将小租房换了个稍大的,两个房间,还有一个厨房。
当他日落而归,看着奇妙在厨房对着手机一步步地按照百度来的菜谱捣鼓个不停,别样的喜悦漫过他的心头,这是他将来的妻子啊。
许慕暑期一直没回家,连同大四的寒假。他想要,在毕业晚会上,盛大又庄重地向他的爱人求婚,却不想,母亲年前到了武汉。
武大的校园,空荡荡的。许慕带领着母亲,一路向她介绍校园风景。
奇妙不知,打电话催着他快回家,外头要冷爆了!
在一旁的女人看着自己儿子嘴角温柔的笑容,也抿起了嘴:“别藏着啦,这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妈,你会喜欢她的。她叫奇妙。”
那时年少,挽住时光,以为一生。
Part05
那天夜里,许慕最爱的两个女人同在一个房间。
几年过去,许慕的母亲早已被磨光了棱角,说起话来只剩温柔。她说:“孩子,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阿姨也曾年轻过。我只问你,你爱他吗?”
奇妙坐起来,黑夜里,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她说:“至少,我现在很爱他。”
“是啊,现在和以后不一样,就像爱情和婚姻。如果,你想要和他站在一起,你就必须和他一样优秀,精神交流在爱情里也好,婚姻里也罢,都是制高点。”
奇妙蜷缩在床沿,呈保护的姿势,但却不由得回想起他们的过往。
他们平时都谈些什么呢?
他说他的在创业园的创业项目,她说她工作时的鸡毛蒜皮。其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许慕的母亲走了,连同奇妙的那份好脾性一同带离。
奇妙开始恍惚起来,偶尔看见许慕和女同学说话,就朝他大发脾气。偶尔许慕同她说话,没说几句,便是沉默。奇妙难过地想,原来我真是不懂他的世界啊。
奇妙心情怏怏的,下班回家常磨蹭到很晚。
许慕责骂她:“打这么多通电话,也不接,快要担心爆了。”
奇妙一听这话,扑进他的怀里,眼泪鼻涕全往他身上蹭。
“你平时都舍不得骂我的,你妹的骂我干嘛!”
这就吓坏了许慕,一个劲地说:“我没骂你,不担心的要疯了嘛。”
至此,许慕更加小心翼翼地宠着她,生怕他的玫瑰花飞了。
2012年春节,是他们第一个一起过的春节。
许慕说:“以后,我们还要一起过。”
奇妙莫名奇妙地哇哇哭出声音来。
在那之后,奇妙不见了。
许慕急疯了,他买了最快的列车回了家。一进门,就大声控诉他的母亲,质问她和奇妙说了什么。
他是急红了眼,五脏六腑都在做疼。
许慕说:“你们大人总是这样。”
随即,不发一言。
那个少年的影子,在一排排路灯下,回了武汉。
这个故事只有在风里能听,然后捎去一个人耳旁。
奇妙来找了我。
我们在烧烤摊旁,她将这后半段讲予了我,并且向我借走了一笔巨款,交给了我一封信,让我有空寄武汉去。
我喝高了点,大着舌头问:“你借我这么多钱,还不?啥时候还?在哪里还?”
她说:“姑娘我当然还,连本带息,5年以后,我读完成教,长本事了,这里见你。”
她笑的风声水起,好像又是以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孩子。
我说:“好。”
-End-
我将信件寄去了武汉,故事本应就此结束。
我又遇见许慕。
他在广东路尾端,托腮坐着街边。广东路路段极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城市规划,西面与东面相接,一眼过去,是美到惊叹的日落。
我走到他身边,他只瞧了我一眼,喉咙半晌没发出话来。
余晖将广东路隐藏在它的影子里,我眯着眼往西面看去,轻声道:“小王子说,悲伤的人会爱上日落的。”
“幸好没有四十四次日落,一次就够了。”
“也许,五年后就不会爱着日落了。”我偏头看他,“她会回来的,五年后。在西口夜市等你。”
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泪就轻弹了:“我知道的,我会包容她的小脾气,等着她,就是有点难过。”他说着,看向我,叹息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像大人。”
“大人曾经都是小孩子啊。”我笑笑,转身走到公交站牌下,坐上了公交。
我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时隔五年,我却又到这来,不过是为了拿一笔连本带息的巨款,顺带听一个故事的结局。
十点半。
我看见了奇妙,样子没变,干练的小短发,明净的笑容,还有眸子,全是许慕的影子。他们在人声鼎沸的街头,热烈的亲吻,仿佛要把过去五年的时光补回来。
我挠挠后脑勺,思考这个时候去要钱不好不好。
默默在小摊上坐下,吃烧烤,听墙角。
“你怎么都没变啊,许慕。还是以前的书呆子样。”奇妙依旧女王地揉捏着他的耳朵。
许慕掉了眼泪,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嗯,我怕稍微变那么一点,我的玫瑰就找不到小王子了。”
我大口大口吃起烤肉,也掉了眼泪。
其实,我们未必要走向磅礴的山河,也不一定非要穿过风雪,抱着东风,只需要光明正大的拥抱。不在冬天里寻找春花,不在夏夜里渴望秋风,此后,我们会越来越好。
那么,你年少时,有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人,爱到心尖上,为你包容一切,只因为,你是他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