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我们祖上并不以捕鱼为业。
我生活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距离大海太远。说起捕鱼的事,仅仅是有关我家附近一条十分不知名的小河罢了。说是不知名,可是这条小河却一直和大海相连着,因为它和淮河的分支连着,而淮河一直通向大海。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有一年村里在小河里放养了很多鱼,后来河水变得很少,许多人就直接下水捕鱼。我依稀记得,我和二姐两个人手持渔网两边,在较为狭窄的河道里缓缓潜行,河的一端是桥,那时还没有和桥另一端的河相连,在快要到达桥的时候,一只红鲤鱼在接近桥的地方突然跳了出来,父亲当时立刻提醒我们,一定要注意点,要把它捉住,我小心翼翼地潜行,渔网慢慢在淤泥和河水里向桥逼近,那时好像只有我们发现了红鲤鱼的踪迹,其他人自顾不暇,这让那时的场景显得更为神秘,一切都是小心翼翼,一切都在满心期待中,紧张不安中又有焦急不耐。可是等到桥边的时候,并没有捕到它,这让所有的人都很失望,也让我到了如今都耿耿于怀,仿佛曾经失去了最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童年生活对人影响巨大,哪怕是一件极小的事情,不知会被赋予怎样的意义。复杂动力系统往往对初始点十分敏感,人的童年生活又是以多么刻骨铭心的感觉塑造着其自身。不过是一次捕鱼不成功的经历而已,可是我却总不能从中安然走脱,竟然越来越觉得这对我是一件值得细细探求的事。
许多年之后,我还是不愿相信,那条红鲤鱼的确销声匿迹的事情。渔网编织得很细,我和姐姐两个人都那么小心翼翼地潜行着,姐姐比我大,至少更加懂得父亲的语气和期待,就更不会留出一丝让红鲤鱼逃走的机会。可是就是太阳高高照着的日子里,红鲤鱼从三双眼睛面前消失了,逃得无影无踪,因为后来没有人提起过红鲤鱼的事。
我读过许多书之后,至少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我们只要给予合理一致的解释,不违背过往生存的基本信念,就可以继续安心度日。我其实在刻意回避着红鲤鱼无故消失这件事,如果说童年生活充满了奇幻神秘,自然对此没有太多的关注,等到我接受科学洗礼,年龄逐渐增长的时候,我发现必要的解释在所难免。
红鲤鱼逃走了,逃跑的地方有可能是中间接近淤泥的地方,河道虽然很窄,我和二姐两人却只有四只手,只能顾得到四个地方,红鲤鱼躲在水里面,它最清楚自身处境,对于哪怕一点逃跑机会都不会放过的,这样看来,只要稍有松弛,这也在所难免,红鲤鱼是有可能逃出去的。这种解释很合理,是基于科学的逻辑得出的,这样看来,我是应该将它收起来,放回记忆的匣子里了,然后继续安心度日。可是这种解释在以往岁月里不难得到,为何我迟迟无法从中走出来呢。是的,红鲤鱼一定要从淤泥中逃走,可是河道很窄,即便是无暇顾及,至少也有所感觉吧,或者其他人捉到它了,内心可能存在着这样的疑惑。然而,红鲤鱼一定是逃走了,这是通向科学之路的必然前提,是生存于世的基本前提。只要有可能发生,那就可以作为一种解释,不管是否相信,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童年发生的很多事都被遗忘掉了,对红鲤鱼逃走的记忆自然存在着一些心理分析的途径。由于时间相隔很短,每个人又都抱有很大的希望,对获得红鲤鱼集聚了大量心理能量,而对于红鲤鱼可能逃走的心理预设提供太少心理能量,事情发生得太快,自然就会导致巨大的心理落差感。犹如从天而降的瀑布劈头袭来一般,这种经历自然形成心理情结,在时间的隧道里盘旋不去。
这样看来,红鲤鱼逃走的事实不难解释,可是它却给我的心理宇宙带来了一次撞击,形成了一个自旋的星球,汲取周围的物质,借由想象力和类比机制不断膨胀起来。随着年龄渐长,我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我赋予发生的事情何种意义。红鲤鱼突然出现,就像近在眼前的福祉一样,父亲的语气满怀期待,我和姐姐两人涉世未深,认真对待属于自己的生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结果却希望落空。红鲤鱼走了,这让我幼小的心灵不得不接受一个梦幻泡影般的现实,那就是付出再多,可能会一无所获;父亲的期待再小,可能到头来只会让他失望而已。红鲤鱼出现了,我们要捉住它,不仅仅是父亲,就连我都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毕竟没有目标的生活简直无法想象,尤其是福祉近在咫尺的时候。
红鲤鱼逃走了,星球诞生了,在后续的岁月里,上演着一次次类似的故事。高中时候,以为遇着一位红颜知己,满心期待和她之间可能有的种种经历,却因一次意外的事情而中断联系;再后来,博览群书,想要探求世界真理,最后却是更加陷入精神的泥淖里;家族中对于名声的追求,让我如获至宝,到如今惶惶不知何所求。
一切梦幻皆源于痛苦,因为人追求快乐的本性比食欲和色欲还要深刻。其实红鲤鱼可以逃不走的,知己也可以共度一生,关于世界的真理至少有路可寻,真正的名声也是值得追求的,问题的关键是环境的变化。如果村里人达成一致协议,首先将淤泥清理干净,勤于拔出杂草,让河水复归清澈,并保证有次序得捕鱼,不在浑水捕鱼,那么红鲤鱼将无藏身之处,在清澈见底的水里一定会显出身影来。那么不一定非要把它捕捉出来,因为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它,它的出现就是全村人的福祉,全村人甚至可以为它载歌载舞,将它的出现日作为一个特别的节日去庆祝。这样的话。如果更换教育制度,包括家庭和学校教育,让一个人的身心一起成熟,在高中阶段,遇着对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去面对,便不再留有曾经多幼稚的遗憾。如果大学校园里更多一些思想碰撞的火花,青年更多反省自我和关注世界,在竞争和思考中通向世界真理的道路一定会出现。如果年长者拥有智慧,对虚名和实名有更多认识,便不再有其他烦恼。这种乌托邦式的想法构成了一个新的星球,可是在面对现实时轰然解体。
红鲤鱼终究是逃走了,属于我的星球也已经成长为巨星,在心理宇宙中围着太阳旋转。这次总算是为这个巨星正名了,如果一定要给它起一个名字,那便是红鲤鱼星。
作于2018.2.23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