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的阳光正好,不多不少,捏着个温柔的调,缱绻地落在窗前佳人正在画的眉上,一片金辉,艳得惊人心魄。
旁边的婢女弯了腰,轻声道:“主子,醪遥被妈妈抓回来了。”
画眉的手一顿,却也只是一顿,又接着画下去,像是没听见方才那番话。
婢女看不下去,又接着说道:“主子还是尽快想个法子吧,毕竟是咱们屋里的人,少不了要牵连。”
她放下眉笔,冷冷一笑,“牵连?可对妈妈有什么好处?且等着吧,妈妈一会儿就得给我把他全须全尾地带过来。”
婢女的腰弯得更低。她想起醪遥逃走的那晚她来禀告,姑娘也是这副冷淡的样子,淡淡地说:“追什么追?逃了是他本事,抓了,是他的命。”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走廊里便响起妈妈尖细的声音大声笑着,“柳姑娘啊,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门猛地打开,阳光泄了一地。
柳烟缓缓起身,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背对着万千阳光施然曼立。一时间空气凝滞。不愧是京城第一的花魁啊,精致的容貌,如雪的肌肤,尤其那双眼睛,微微挑的眼稍,即便不笑,也像含着三春的情意,这世上最多情的戏子也演不出的万种风情。
突然,从门外被推进来一个人,就着地滚了滚,才勉强跪住,头发散乱,衣服也破了,缩在那儿,脏兮兮的一团。
柳烟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了。”
妈妈拿着手绢掩嘴一笑,“原来姑娘还不知道啊,你这眼珠子,前两日跑了出去,被外面采买的龟奴恰好看到,这不,绑了送我那儿了,要不我还不知道呢。看来,姑娘也被蒙在鼓里,这贱人,胆子可真不小。仗着姑娘喜欢,什么事都敢做,也不瞧瞧咱这儿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吗!”
柳烟慢慢上前扶住妈妈的手,“妈妈别气,胆子再大,这不,也没逃过妈妈的手掌心嘛。”
妈妈被哄的笑了,眼角眉梢上都是得意,“这张小嘴就知哄我开心。妈妈知道,这人,你可宝贵着呢,放在我这儿磕着碰着,少不得轻了重了,来日你再找我。这样吧,这人我就给你了,该怎么处置,由着姑娘做主。”
其间不乏警告。
那团脏兮兮猛地僵直了身子。
柳烟看着了,却仍是笑着说,“妈妈这可就说笑了,私逃出去本就是乱棍打死的罪,有什么可辩的。不过,既然妈妈给烟儿送过来了,自然是妈妈疼我,可我也不好让妈妈这规矩破了,侍玉,拿我的匕首来。”
妈妈的脸色这会儿变了,没想到她撇得一干二净,抓住柳烟的手道:“哪里用得着这般……”
柳烟拍拍妈妈的手,笑着道:“我这不是也不想妈妈为难嘛。”回身拿过匕首,走到那一团面前,缓缓蹲下。
他也缓缓直起腰,一双黝黑的眸直直地看向她。明亮过甚。
她想起半个月前,她救他时的光景。
也是偷偷逃跑,被四五个龟奴抓着,却仍在挺直腰板,那双明亮过甚的眸,也如这般,直直地看着她。
当时的她将扇子扇了又扇,终是开口,“妈妈,这般好的年纪做了龟奴可惜了,不如疼疼烟儿,我这几日正好闲的很,没什么逗趣的玩意。”
妈妈笑得满脸花,“柳姑娘既然开口,我这老婆子哪有不答应的啊,来人,即刻送柳姑娘屋里去!”
可转眼不过一月光景。
她将匕首缓缓拔出鞘,轻启红唇,“可是瞧懂了?”
他不回话。
她上前一匕首猛地插进他的肩膀,他弯了腰闷哼一声,身后的妈妈吓得惊叫一声捂住嘴。
血缓缓浸了出来,她又问了一遍,带着狠意,“可是瞧懂了?”
他猛地看向她,眸中似怒似寒。
她的手缓缓抚上他的眼,“我生来供人玩乐,是个最低贱不过的,可是,你给我这样一个低贱的人做仆,你又是什么呢?”
他挣扎着要起来,眸中更是要喷出火来。
她轻轻地笑了,“我瞧着你,是看不懂了。妄想着哪家贵人来救你吗,人呐,没有自知之明,可是要命的蠢。今日若没有妈妈怜悯,你又哪来的这条小命来同我瞪眼。”末了,站起身来,抚了抚没什么褶皱的袖子,眼中已是带了厌恶,“侍玉啊,带下去吧,小心,别脏了地。”
紧接着,她又施施然地转身向妈妈福了福礼,懒懒地说一句,“妈妈,我倦了。”颇有些讨饶撒娇的样子。
妈妈合着手掌,生硬地笑着,“好着好着,你歇着吧,妈妈我走了。”
这一早上的戏,吵吵闹闹,心疲力竭,总归是唱完了。
入了夜,柳烟披了件斗篷,缓缓走进一间柴房。
门老旧地呻吟一声,拉长了余韵,在这儿余韵里,稻草堆旁的人也没回头瞧上一眼。
柳烟走到那人旁蹲下,轻轻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将头别到一边,满脸冷漠。
柳烟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处,他的喉咙里果不其然地传来一声闷哼。
“怎的,没给你医治?”
他没守住他的冰冷,没好气地讽刺道:“你柳大小姐亲自动的手,谁敢来治?”
他即便不说,她也早料到了。所以,她那一刀子把握着分寸,看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多深。
她两只手伸过去,借着刀划过的口子,嘶啦一声将他肩头的衣服给撕开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躲过身子,瞪大眼睛瞅她。
她倒是笑了,“怎的,让我这柳大姑娘亲自给你包扎,还不愿意了?”
他看着她,像看个怪物,没再说话。
她从怀里拿出一应东西,倒真的是来给他包扎的。
“何必呢,我不爱吃甜枣。”他别扭将残损的布料稍稍向上提了些,被她一巴掌拍在手上,“大男人矫情些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他闻言红了脖子,别过了脸,抿紧了唇。
她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柔声地与他说话,“我知道,有些事不让你做,你必不会死心,还不如让你走这一遭,也好过你的心思太过单纯害了你自己。今日的局面我尚能控制住,来日你不自量力,再惹出什么祸来,我却不一定能一一护住你,索性这次便狠一些。今日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别嫌难听,却是事实。人贵有脊骨,也贵在低头。凡事,若不能忍辱负重,谋定而后动,算什么大丈夫呢。”
他猛地别过头来看她,眼里点点燃起光芒。她温柔一笑,“我知你心中所想,来日方长。明日便回我房中吧,那副山居图你还没画完呢,我瞧着喜欢,你将它画完吧。”
他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柳烟……”
“嗯?”她浅笑着凑近了他。
他闭上了眼睛,许久,吐出一个字,“疼……”
柳烟的手一顿,恨不得掐死他。她以为他要对她说什么心里话呢,等了半天,就一疼字,她猛地一系绷带,疼死他!
他哎呦一声,笑着讨饶。
走回了房,侍玉给她递上茶水,小声道:“姑娘真的要帮他逃走?”
她轻轻晃着茶水,唇边是清浅的笑意,“你可瞧见过,谁将凤凰关在笼子里养着的吗?”
“可是姑娘,他不过是被人牙子卖过来的贱奴,也能称得上凤凰?”
“凤凰落难,说是山鸡了,也无错。”她兀自笑了笑。
茶水轻漾,映着雪白的瓷壁,像碧玉般透彻,也像极了那年太液池的清水,碧绿着犹见妖娆,一一风荷举。
那池边有个沉默的男孩,一尘不染的白衣暗纹繁琐,难言的尊贵。他不说话,可那皎好的侧颜却喧宾夺主,夺了满池清荷灼灼光华,犹不自知。可谁又曾想到,这不经意的寂寥一面,落入了哪家登徒子的眼中,生生惦念着。
可是债?
然,如若不欠,又怎会相见。
醪遥回了柳烟房里,仍是提笔画那副山居图。柳烟回房恰好看到了,倚着门框,悠悠地打着扇子,浅笑着看他一笔一笔地细细勾勒,默不出声。
阳光真好,勾勒着少年人皎好的侧颜。
旁边熏炉腆着大肚子,金兽口中盈盈乳香轻吐。
柳烟这般流氓般灼热的眼光倒教他装不下去镇定了,微微咳了声,停了笔。
“可是还疼着?”柳烟踱着莲步走过来,杏色的裙摆如涟漪绽放,平添旖旎。
他羞涩一笑,微微有些不自在,“伤在左肩,不碍事。”
“你倒是个实心眼的,叫你来画,又不是叫你今日就来画。唉,可瞧着这画,灵秀广韵,倒不像你个呆子能画出来的。”
“你懂画?”
柳烟微微一愣,继而笑道:“老娘琴棋书画,哪样不精通?”
“闺阁中的画意大多狭窄,姑娘能看懂这画,着实不易。”
“瞧瞧,你这可不就是狭窄了吗。”
“是是。”少年眸中含着笑意,七分狡黠,“常常想着,姑娘莫不是哪家大家千金,怎得画也懂得,室内的香也颇有讲究,举止做派,也是这般的矜贵有礼。”
柳烟一愣,继而故作做作地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倒是疼过一场,净会捡些好话,逗你家姑娘开心。”
他的眸色暗淡了些许,全是搪塞语。
突然,一根纤细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逼着他看向她的眼眸。
那是一双惹得满京城趋之若鹜的美眸,等闲就把人的魂魄吸了去。
那双美眸弯弯着,却不见笑意,冷冷的,如初春未化尽的冰。
“我确实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过不是什么小姐,而是买来的小妾。那糟老头子买我不久,就被对头搞倒了,偌大的一个家一夕倾塌,男的流放,女的贬为贱籍,我便被卖到了这里,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醪遥浑身一震,走出书案,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她笑了,“这是做什么,瞧着我可怜了?”挣扎着要出来。
他用力地拥住她的腰,让她贴紧他,下巴搁在她头顶,深深呼吸。
她挣扎不出,伏在了他怀里。曾几何时,他竟已这般有力气,像个,像个男人的样子,要予她依靠……
“总算,这些都过去了,不是吗?有什么可怕的,柳烟,我在,有什么可怕的。”
柳烟,我在,有什么可怕的……
明明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要毫不吝啬地给予出自己的温暖和臂膀,毫不顾惜……
“平时挺聒噪一人,怎的没话了,嗯?”他稍稍放开她,捧起她的脸,微笑着打量,学了她三分挑逗。
她亦在打量着他,端端清朗少年,不知何时带了些许成熟男子才有的担当,如荷般清澈,美好的,美好的让人忍不住摧毁……
她还是哭了,她还是怕了。
怕的不是那夜的烧杀抢戮再来一回,而是眼前这个干净的少年。
她满含叹息地拥住他,她该怎样啊,怎样才能护住他啊,地狱罪恶丑陋,如何护你双眼干净无恙啊……
门外忽然怯怯传来一声,“姑娘……妈妈叫你过去一趟……”
她闻言挣脱了怀抱,抚了抚发髻,妖娆一笑,像是刚才那个柔弱的女儿不是她一般,像醪遥抛了个媚眼,“好生画着,晚上等我。”掩唇低笑着一步三扭地走开了,却没有朵朵杏花盛开。
你道这不是柳烟?不,这本就是柳烟,究竟是谁看错了眼。
醪遥低垂了眉眼,苦笑着骂道,这个女流氓……
妈妈找她没什么紧要的事,不,应该是说对妈妈紧要的事,安庆侯明天就要来京城了。
她们等这么久,就是为着等这位大金主来。
当年,安庆侯千金一掷换柳烟美人嫣然一笑,京城说书人来来回回说破了嘴皮子,把这桩风流韵事说的天花乱坠,柳烟的身价也一夜之间扶摇直上。
今儿金主要来,谁人也不敢怠慢了柳烟,连着一个月,竟是连客人都没让柳烟接一个。
其实,柳烟也等了许久。
次日傍晚,阳光苟延残喘地温柔着,她回了房,见他正在收拾笔墨。
她浅浅道:“别收拾了,来为我画一幅吧。”
他闻言,铺开纸,抬眼问道:“姑娘要什么样的?”
柳烟躺在贵妃塌上,一只腿曲着,露出洁白的脚踝,小巧的足。
“拿着笔过来,哪个说让你画在纸上了?”
他一愣,起身,把笔墨放在塌边的几上,坐在她身边的地上,雪白的衣铺在地上,旖旎出好看的模样。
她将裸露出的足放到了他怀里,“就画在脚踝上吧。”
他浑身一僵,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却眼神迷蒙,像是看尽了千山万水后渐渐褪尽的薄雾,遥远的不知方向。
“见过重瓣荼蘼吗?”
少年的眸微微地颤,“见过……”
“那好,就画一朵吧,画得好看点……”
少年默了许久,减了笔墨,轻轻在雪色的脚踝上勾勒。
“醪遥,我给你讲个故事啊。”
“……只有老婆子才讲故事。”
“……你听不听?”醪遥噤声。柳大姑娘可真真凶狠。
柳烟起了个俗透了的开头,“从前,有个小女孩,万千宠爱长大,她的父亲总是说,将来何人富贵,才能娶得上他的掌上明珠,延续这一世宠爱。后来,宫内举行宴会,太液池旁,小女孩见着了那富贵的人儿。他是这世间最漂亮的人儿,清贵的像是天上的神仙。小姑娘就像是当年牛郎瞧见七仙女般的局促不安,心中越是无限欢喜,面上越是局促不安。”
“可谁能想到,会有那么一眼呢,谁能想到,那一眼的贪图,能要了她的命呢。”
他的手一颤,落了一笔墨污。他急忙低头找手绢,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许久,他说:“我闻……京城只一家官员姓柳,十年前,贪了军饷,被皇上……亲手处置。”
柳烟叹了声,“是啊,那贪官被押过菜市场,人人都唾一口,骂一句,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安庆侯亲自上门擒拿,万人叫好,这等丧心病狂的贪官终于落马了。”
荼蘼描了一半花瓣,他有些画不下去。
她也没再说下去,歪着头看他,笑了,“今日,楼里想是会大乱,一会儿,我出去,你就去南角门那儿,李叔架着马车在那儿等你,一应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此一去,无论你要去哪儿,都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她平平淡淡地说着,他的心里却掀起了千层海浪。
“画好了吗?”她抬起脚来看,脚上荼蘼顺着洁白的脚踝而上,花生千瓣,妖娆绝美。
“画得真不错,有赏。”她笑了,直起了身,微微俯下身,在孩子还呆滞的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如蜻蜓点水,如千般宠爱,却如绵绵细雨。
怕他知晓,怕他不知晓,怕,怕得她手足无措,只能张牙舞爪,都忘了自己的模样。
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一轻轻一吻,抬头疑惑,“楼里怎么会乱?”
柳烟还是笑,“我在这里十年,自然是有办法。”
“你呢,会不会有麻烦,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
“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前些日子,你自己跑出楼的心气呢,怎的如今有万全法子,你倒缩头畏尾了!你这些日子这般讨好我,不就是为这一天我帮你逃吗,怎么,现在还怕了!”
孩子急得不知道怎么辩解,“不是……”
她倒是像气着了,猛地起身,“那你是想留在这儿,做这个低贱的不能再低贱的人?机会就这一次,你可得好好掂量。”
说完,就毫不留恋地摔门而去。
门外侍玉扶住她,低低唤了声,“姑娘……”
柳烟抬起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可她还是笑着,“妆花了,又得累你再化一遍……”
“姑娘说的什么话,请姑娘移步去奴婢房里吧。”
镜里的她,正值最好的年华,却没有年轻的张扬,像是开得最盛的牡丹,轻轻一碰,却四散凋落。
开得浓盛,却为着凋落。
“你哭什么……”
侍玉狼狈地擦了擦眼泪,“奴婢心里觉得酸楚,可又不敢问姑娘,到底值不值得。”
“为何要问我值不值得,却不问我欢不欢喜。我不欢喜,值得金山银山又与我有何关系,我若欢喜,刀山火海又何妨,这周遭事,不过是因了,我对他心生欢喜。”
三尺红台,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姑娘……可是,他不知啊……”
他不知啊……
柳烟苦笑一声,这一笑,又笑掉一滴眼泪,“都怪我,当年,不该看他那一眼……可我既然看了,便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护着他的,若我能护他无恙……”
当年那个干净的像神仙一般的人儿,怎么舍得让他堕入腌臜人世。
若能护他无恙,身处无间地狱又无妨……
不必说她这般如何伟大,她也不需人说,她连他都不曾告诉,这番心思,缘是因了欠了他。因她对他心生欢喜,从那刻开始,便是欠了他。可怜的孩子,她始终未曾对他说过一句喜欢,她此生怕得东西太多,最最怕的,是怕他觉得,欠了她,那样的滋味,她不忍心他再经历一回……
醪遥刚刚走到了南角门忽听楼里响起一片尖叫声,桌椅的倒地声,乱作一片。
“公子,走吧……”
许久,没人叫他公子了。他被当成个宠物,养在个妓女的怀里,畏畏缩缩的,不敢见着天日。卑贱的,入了泥土都嫌脏。
“发生什么事了?”
那老人叹了一声,还是那句话,“公子,走吧……”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见着一队兵急急地闯入楼。
老人有些着急,“公子,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啊……”
那公子的眼睛却是红了,狠狠地上了车,“走!”
他不要她了,他再也不想要她了,那个坏女人,自私又霸道,谄媚小人,这辈子,下辈子,都想着他能承她的情!
谁的心,碎在了片片春风里,零零散散,疼得凑不成个完整的模样。
红软帷帐里,柳烟脚上的荼蘼开得正盛。
安庆侯睁大眼睛看那朵荼蘼,满眼的不可置信,如死神来临。
柳烟妖娆地笑了,“原来侯爷还记得,那侯爷记不记得我呢?”
他猛地向后退,“柳烟?不,不,你是桓宁!你是桓宁!你来找我干什么,当年,是你自杀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侯爷,你杀了我的夫君,我不自杀,难道,还要跟了你吗?”
安庆侯浑身一僵。
当年佳人站在荼蘼花旁,如花似玉,谁不想娶回家。可她,可她桓宁,死了心要跟那个算账的。他可是侯爷,得他青睐,她全家都得感恩戴德,她怎么能,怎么能……
多少年,桓宁两个字成了他心上的疤,来看上一眼都觉得耻辱。
终于,他将那个算账的扳倒,将私贪军饷的罪名扣在他头上,让他遗臭万年。
这下,桓宁该看清了吧。
暖红帷帐里,佳人脚踝上一朵荼蘼开得正艳。他带着虔诚正要触摸,可桓宁却在他面前一把刀子捅进了自己的身子,长笑道:“你是谁?”
你是谁,自始至终,你算什么。
至此,他彻底失去了她。那道疤烂成了疮,化了脓,可被他拿布遮住了,谁也看不见。即使这样,他也想不起来挖了去,他总是忘了将她挖了去。
而今,这个酷似她的女子狰狞着同她一样举起了匕首,他惊慌着要去拦,却不料那女子阴险一笑,手腕一转,匕首进了他的心脏。
冰冷的一刻,像是等了许久,是债,总得还不是。
谁能妨碍债主寻债不是……
“我叫柳烟……我娘说,那年烟柳花桥,我爹站在荼蘼旁轻摇折扇,晃去了她一辈子的心神。”
杀人,唯杀心最狠。
姑娘用尽诛心手段,卯了劲儿地报复。
房门被猛地推开,姑娘坐在血泊里,笑得绝艳。
她的眼像是看到很远,远过自由的边界,苍茫如末世。数不尽的悲离,一夕盛放,竟是如此模样。惹得谁心疼呢,那个该心疼的人,而今,又在哪儿呢……
姑娘被拖下地,狼狈地摁在地上,悄悄闭上了眼。
耳畔实在吵的厉害。
他们问她是谁指使的,同伙呢,她不说话,白花花的刀子就往她身上捅。
真是越来越吵。
一道嘶哑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凄惨地喊着,“放了她!”
谁家的孩子如此可怜,像是丢了手中的珍宝,惶惶着伤心欲绝。
她肩上的重量一下子减轻了,被哪个惊惶地拥入怀中。
他唤,“柳烟,柳烟……”
她的心都要疼碎了,可她的嘴唇刚动,就呜咽出一口鲜血。
他的手颤抖地抹去那血迹,抱起她就往外面冲,遇人拦截,便像疯了一般地吼,“都给孤滚开!”
是了,他称自己为孤,是这天下的储君。
当年太液池旁,雪白的孩子一转身,看到一道热切的目光,微微疑惑道:“你认得孤?”
吓得那个女娃子连连摆手又连连点头。
孩子看着她这副可笑模样,微微笑了。
三春的阳光不过如此。
有人上前要来抓醪遥,门口却又急急忙忙跑来一人,扶着官帽,正是京城的父母官,瞪大眼睛呵斥,“住手!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参见太子!”
可太子呢,太子一溜烟早跑了……
那孩子一边跑着一边哭,“柳烟你别怕,别怕……”
可到底是谁怕……
谁知道,那一眼的贪图,要了命呢。
将柳烟放到医馆,那里头的大夫说,伤在腹部,流了这么血,多半是不成了。
醪遥的眼泪像是不要钱地往外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住醪遥的衣服,发狠道:“记得,我是为父母亲族报仇,与你无半分关系!”
至死,也不要与你有半分关系。
君本天上凤凰儿,一朝困难野山沟。我将金笼予君为家,等待着一朝笼破。有一种鸟是困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熠熠生辉,可见着谁拿笼子养凤凰的吗……
可是,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在她心里,都是那年太液池旁,清贵的神仙儿。
他落了凡尘,她便双手托着他,唯恐他沾染世间污秽。
你说她?至于她嘛,那晚,侍玉曾凄凄地问过:“姑娘,若今日,你……你死了,他来日也不会念着你的好,转眼便娶了妻,生了子,早早地把你忘了,你可会心甘?”
她道:“我定不会心甘,若是有知,说不定会恨死了他,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他囹圄一生,我便心甘?总得有个人委屈,你也别觉得我无私,我小气着呢,我唯愿他记得我一辈子,年年趴在我坟头痛哭,死了都要对我念念不忘。可侍玉啊,临了终了,我还是不舍得的,若他日后过得不好,我如此又是闹哪样?总得有个人过的好,那个人,我就勉勉强强让给他了。”
就是这样可怜的姑娘……因爱上了凤凰,卑微着可怜的姑娘……
醪遥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这般待我,未必没存着心思等我那一日得了势,登了大宝,给你那父亲昭雪。你如今死了,我转脚就把你忘了,你可半分都得不到!”
姑娘有气无力地睁大眼。
少年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你可想好了,可还要与我划清了干系?”
姑娘凄凄地落了泪,多么可怜的孩子,倔强着,威胁的了谁呢……
那年的荼蘼早早地谢了,荼蘼,途迷,开在末路之花,本就拥着末路之爱,行至末路,还请那个伤心的人儿啊,早早地离去吧,莫再留恋……
不久之后,年少的太子一脸冰霜地回了朝,扑通一声跪在自家老子的面前。
他家老子痛哭流涕,一把把孩子摁在怀里。旁边他大哥也痛哭流涕,这兔崽子怎么还没死在外面……
孩子恍惚一夜之间长大了,那些天真的想法也一夜之间消失了。不知谁教的,雷霆手段,阴谋阳谋,样样玩得精通。三年之后,他大哥含泪到边疆看大门去了。
孩子不常笑,于是便不再像个孩子了。
又逢荼蘼花开的季节,孩子站在天牢门口,随着天牢大门缓缓打开,脸上的冰霜缓缓消逝。
孩子又笑了,笑得灿烂过三春的阳光。
他轻轻上前拥住了那个姑娘,轻轻地笑着,像拥住一世的珍宝。
“柳烟,柳烟,柳烟……”他一遍一遍地唤着,不厌其烦。他紧紧地拥住她,以一个男人要占有一个女人的样子。
姑娘也轻轻地笑了。
荼蘼开后,自有夏花姹紫嫣红,从不会落得孤苦,因为,从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