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夏天的一个上午,太阳毒辣的光被芦苇林稀释开来。密密匝匝的芦苇林一大簇一大簇地胡乱生长在山坡上。弯弯曲曲的逼仄山路一会儿就叫人喘不过气来,不过这对于十一二岁的庆妹儿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一天,庆妹儿像往常一样,在家打整完猪食以后,就背着背篓上山拾柴火。当地芦苇丛生,每家每户都会让各家的娃娃上山捡芦苇,当地俗称‘龙毛杆’。庆妹儿对周边的龙毛杆位置烂若披掌,哪里已经拾过了,哪里还没有,拾过的地方大概再过多久可以再拾一次等等,她全都了然于心。
赶在太阳的金光完全涂满山坡之前,她抄起背篓和小镰刀,迫不及待地出门了。西边那一片离家最近,路也好走,可是不就之前才拾过,大概不会剩下太多,如果分量不足就背回家,庆妹儿受不了家里那一位冷兵刃般锋利的打量,更不想听见子虚乌有的指责。庆妹儿沿着小路继续往上爬,山路像九转回肠,每到一个拐弯处,她就回头看一看在树梢的遮掩下渐渐隐去的房屋。
太阳还在半山腰上悄悄地往下滑,等到中午,就会酷热难耐。庆妹儿的破旧长袖和补丁的长裤子,是为了保护她在龙毛杆林子里时不被那些粗壮坚硬的桩划拉伤。小小年纪的她,食指上早就有三四处刀疤了,腿上也不能幸免。枯萎后自然干掉的龙毛杆是引火的最佳选择,但那些枯掉的叶子和杆灰不可避免地要钻进后背,脖颈,鼻孔,还有头发缝儿里。
在龙毛杆林子里折腾时会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从上坡上顺势往下垂着生长的龙毛杆林又厚又窄,人在里面得弯腰偻背着前进,根本无法挺直后背。庆妹儿每拾到双手可以握满的量后,就从林子里蹿出来,把一根根长长的,彻底晒干的龙毛杆堆在提前找好的比较平坦的地上,地上最开始就摆了两根绳子,以便收尾的时候把龙毛杆捆扎起来。
就这样进进出出的,外面的杆堆逐渐变高,林子里的空间就越来越大了,庆妹儿可以稍微直一直后背。比较陡的地方,就徒手抓着青色的还是生的龙毛杆去够已经干枯掉的,有些根部还是青色的,就需要镰刀截断,拦腰也能折断,但这样量就少了,而且长短不一的最后可能会散落一地,白瞎功夫。
庆妹儿伸手掏出掉进后背的叶子,胳膊被勒出一条条的红线,头发里奇痒难忍,太阳光扎透龙毛杆丛林,零零散散地打在庆妹儿的脖子和后背上,汗水和灰混着逐渐浸透她的衣裳。在太阳的照射下,庆妹儿仿佛一只刺猬在山林里忙碌着,往往这种时候,她从来想不起自己才十一二岁,因为这样的时候对农村孩子来说太多了。
汗渍辣得伤口生疼,脚踝和胳膊上被野刺抓伤后会留下一条条细细的红线,伤口干疤以后可以牵起一条线来。庆妹儿只觉得伤口愈合得很快,牵线的时候有种微痒痒的感觉很有意思。
在山坡上蹿来蹿去一上午,在肚子咕咕叫之前,庆妹儿坐在堆积如山的龙毛杆旁边,心满意足地乘凉吹风,汗液在后背蒸发,她抓抓头皮,为这短暂的自由即将结束而感到一股莫名的不舍。
山林懒洋洋的,她突然听见别处有人掰扯龙毛杆的声音,她在心里想肯定是别家某个小孩也在干这活儿。村子不大,家家户户对彼此都知根知底,小孩子之间自然也不例外。她顺着声音走去,在同一片山坡林里噼里啪啦的声响越来越近。
“哎,是你。”庆妹儿有些失望的发现是隔壁坡上的四妹儿。双方的家并不远,走路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平日里,农村妇女们扯开嗓子一喊,对方准能听见。穿过一片小小的竹林,就是四妹儿的家了,四妹儿有个哥哥还有个妹妹。妹妹大家都习惯喊李幺妹儿,中间的四妹儿是李家的二儿子。
农村迷信,男娃娃在孩提时别着喊小名儿,容易养活。于是直到今天,胡子拉碴的四妹儿还是四妹儿。两人就地坐下,庆妹儿本以为会是李幺妹儿,欢天喜地的过来准备找她说着家常,没承想是四妹儿。不过好在彼此都认识,虽然走得不近,村里邻里的也没什么好别扭的。
四妹儿见庆妹儿也在拾龙毛杆,也没多问,村里人都知道庆妹儿再勤快不过了。庆妹儿命苦,一岁离了娘,跟爷奶长大,七岁时,她爹娶了个小七八岁的女人,她仗着自己年轻不乐意庆妹儿叫妈。庆妹儿多了这个婶婶之后,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这些明白人看在眼里的事,不会当着庆妹儿的面说。村里的孩子都是女生挨着女生玩,男生挨着男生耍。从来没有男女一起玩儿的,庆妹儿脸蛋儿红通通的,汗水和灰沾巴在额头上,四妹儿这才第一次认真端详起庆妹儿来:乌黑浓密的头发被龙毛杆签子刮得到处飞,像被电击过一样。在汗水浸湿的后背铺张开来,脖子上湿漉漉地着着几缕。庆妹儿老树皮颜色般的眸子忽闪忽闪的,清澈的眼神在点点雀斑和浓密乌黑的头发的衬托下显现出不可遏制的野蛮的生命力量。指甲盖儿里都是泥,衣服破破烂烂的庆妹儿让人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四妹儿长两三岁,在夏天晌午阴凉的龙毛杆林子里,慵热漫懒的空气促使他内心涌现出别样的情感。四妹儿低头眨巴着长睫毛的眼睛,用枯枝在地上敲打着,开始有一嘴没一嘴地谈起学校老师教课的事情。“男的和女的好多地方不一样,你晓得不?”“不晓得”,庆妹儿满怀好奇的望着他。“老师说,男的和女的长大后会慢慢发育出属于自己特征的东西……还有他们会谈恋爱……”。庆妹儿不知所以。
太阳从山顶早就狂奔而下,扑满了河沟,螃蟹从石头底下伸出脑袋晒太阳,风儿摇摆着野花打盹儿。不知不觉地,庆妹儿忘记了炎热和汗渍的臭味,在四妹儿滔滔不绝地谈起男女恋爱的某一时刻,突然想起家坝子里被大人用胶鞋打开的两条狗,一公一母的狗嗷嗷叫唤着跑开,大人嘴里叽里呱啦的话庆妹儿觉得好陌生。画面惊险地掠过脑海,庆妹儿突然感觉到内心的一股恐慌和紧张,有一股莫名的滚烫的血液点燃了她的内心。她看了看四妹儿的神情,一股子急切的勇气迫使她站了起来转身跑掉了。她理不清楚刚才那阵隐隐约约的危险到底是什么?
庆妹儿急速跑下山坡,虽然不知所以,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跑来无疑是正确的选择。回到原来的地方,才觉着安全。她熟练地捆扎好龙毛杆,扛着回家,一路上心急如焚,好像后背随时会伸出一只魔抓死死拖住她坠向深渊。她不禁汗流满面,却又觉得心里凉得发慌。
这事儿成为庆妹儿心里的一个谜雾,直到巧家姐妹再次剥开她的所有疑惑和冲动,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紧挨着李家的山坡对面,就是巧家五口。这家的房屋同样被一簇簇竹林环绕,平缓的山坡地种满了玉米,后山郁郁葱葱的天然屏障衬得巧家的瓦盖房有遗世独立的风貌。巧家两姐妹,老二机灵,老大憨厚。父亲偶尔在外打工农忙时回家一起忙着播种或者收割。
这天,天气阴沉,雾气茫茫。远远拿眼一打巧家山坡上的瓦房屋,一股子仙风道骨的气息扑面而来。竹林笔直高挑,葱葱郁郁的一丛紧挨着一丛,薄薄的晨雾环绕在四周,巧家的屋顶上方飘出一缕接一缕的青烟。
庆妹儿去找巧家老二借作业本,两人性格相投,无话不说。巧家老二长两岁,懂得自然也多些。庆妹儿忽然毫无戒备地将积压在心头的疑惑说了出来,害羞窘迫的庆妹儿看巧家老二一副吃惊模样却又立即转变成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也向她说出了自己内心的好奇,“从书上看来的,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然我们试一试吧?”庆妹儿被巧家老二突然又大胆的提议吓了一跳,但是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没办法说不。
两个懵懂的女孩躺在床上,互相疑惑地试图表达清楚身体里的那股燥热是怎么一回事。耳朵滚烫得燃烧着,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手脚上的汗毛也变得不自在起来。一股如火中烧的焦躁和几乎令人恼怒的羞耻感裹挟住这两个十分年轻的身体。
一阵又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在血液里流窜,庆妹儿看着巧家老二同自己一样雀斑点点的脸,眼睛里透着困惑又热烈的光,薄薄的嘴唇微张着,好像随时要吐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突然,巧家老二翻身压在了庆妹儿的身上,庆妹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的惊讶就被另外一种神奇的东西迅疾地碾压了过去。她身上某个隐秘的地方感到的压迫使她瞬间满脸通红,还来不及细想,对方的嘴唇突然挨在她的嘴巴上,庆妹儿几乎要尖声惊叫出来,但全身所有的力量和感知似乎全部集中到了嘴唇上,软软的略显干燥滚烫的触感。两个人都紧闭着双眼,一种复杂的彻底的混乱使她们都无法再平静思索了。
正当两人不知所措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巧家母亲的声音,务农回来的女人看见庆妹儿神色慌乱地从竹林坡冲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唠叨两句就不见了踪影。
庆妹儿没有勇气回过头来再看一眼那片雾气茫茫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