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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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诗经·周南·卷耳》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沥的秋雨,一天冷似一天。梧桐的叶子落了一地,早晨我去溪边浣衣的时候,犹记得那深绿的叶子还碧亮亮立在枝头,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怎么,就只剩直愣愣的树梢了!

山间的四时总是分明的,晚上关窗的时候月也是格外的皎洁,秋月是最明亮的罢!整座山静下来了,灯光也逐渐熄灭了。这月这么明,又何须得那火烛呢。我灭了蜡烛,披上一件秋衫,掩上门。院子里那棵合欢树,犹记得是和你一起栽植的。想那时这树儿才手指那么粗,风一吹,便东摇西摆。而今,秋风也奈何不了它了。不过合欢的叶子是落尽了。谁能逃脱得了这秋呢。



那年新婚,我们用了半月的功夫选了这处院落。出门是一泓溪流,蜿蜒着流向山下。门前种了一片竹林,你说竹子象征富贵平安。我轻轻掩了你的唇,道,“夕颜不求富贵,只求平安。”你眼里笑语盈盈,恰似门前那一泓清泉。那天晚上的月光也是如今日的皎洁,你的双手覆盖着我的双手。我说,我把颜儿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珍重啊。

你是冬天迎娶的我。那天正是皑皑大雪。你顶着满头的雪花走进来,掀起我的喜盖头,说,走,我们去看雪。你总是这样孩子气,我穿着锦绣鸳鸯的大红喜袍,怕沾了雪弄脏了它,不肯出去。你却硬拉着我走出门外,“看,好大的雪啊!”我张了张嘴,一片雪花落进嘴里,冰冰凉凉,是甜味。你说,雪天真好,你看,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白头了。我浅浅地笑,这算什么白头呢,我要和你一点一点把这日子过完,过到我们牙齿落光,满头银发,出门还要拄着拐杖,再走在雪天里,让这雪花淋一淋,那就是真正的白头到老啦。



河里的水越来越浅了,洗衣需打井水了。给你做了好几件冬衣,用那年冬天打猎得来的鹿皮做的。衣服堆在案头,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却迟迟不见它的主人。你那里一定更是寒冷吧,又有谁能关心你畏寒的体质呢?给你寄了那么多封信,却杳杳然没有回音。隔壁的融儿昨日接到一封军中来信,我起初替她欢喜呢,想着她的丈夫该是要回家了罢。融儿每日洒扫庭院,每天都盼着丈夫回来。冬衣做了好几件,收获的棉花弹出了新棉絮。谁能想那竟是天大的噩耗,她的丈夫却是永远地留在那烽烟之地了。

夜深了,夜色里又飘起了融儿隐隐的、压抑的哭声。我真想替她大声哭出来,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往后的路,融儿该怎么走呢?我放下手里的针线,心里有种茫茫然的、渺渺的感觉,也有一丝庆幸。或许,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呢。又有些恼怒,当初答应的会珍重我,怎么,如今要扔我一人在这里孤独地老去吗!



春光好的时节,和你手牵着手走在山路上,累了便歇一歇。采了一篮子的花儿编成花环戴在头发上,你笑我傻,说花戴一种便是好看,种类多了便是俗了。我笑你不懂得欣赏。你也只是轻轻笑了笑,随手从柳树上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我记得你吹得是折杨柳。几次闹着要学,无奈柳叶到了嘴边就是发不出声音。我气得把柳叶儿扔在了地上,你却在一旁乐个不停,那曲儿都颤颤的。石头缝里有一丛小花,白色的花瓣,细细小小的,根茎细弱纤长,很惹人怜爱。我把它们采下来戴在头发上,你夸我好看。“花好看还是颜儿好看?”“都好看。恩,还是颜儿更好看一些。”“这是什么花?”“这是卷耳。”



山里的花很多,即便是秋风扫过,也还有一些花儿眷恋这人间。可这人间没了你,不知有多寡淡。不知那花儿是怎么忍受这无聊呢,也是有心上人吗。这时节出门去,山间的花儿草儿大多都零落了。乱石丛生的高岗上,草都是枯败的。你那里一定更是寸草不生,荒无人烟吧。仔细看着,石头缝里钻出来一束淡淡的白色小花,一丛丛,一簇簇,在秋风中昂然挺立。我认出了这是卷耳。远处望去,卷耳倒是长得很茂盛呢,在万物衰败的季节。我从藤筐里倒出那一篮干草,是当柴火用的。仔细地把卷耳摘下来,生怕弄疼了它。

登上高高的山丘,那里有一束茂盛的卷耳。不知为何要采摘它,只觉得莫名喜欢。它缠缠绕绕,就像我对你的思念,藤藤蔓蔓,枝枝节节。是的,我终于还是承认我有些思念你了,尽管我也是怨你的。坡下是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我想你就在这平原的尽头,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对吗?人家说戈壁的落日总是很壮观的,所以我猜测,你该是离太阳最近的了,对吗?



风声日日紧了。前方传来战报,清早冲锋的将士全体沦陷。心情无法言说的苦楚,这战役看来年内结束不了,我们的将士已经越来越疲惫了,后方粮草也供应不上,大家都饿着肚子。跟了我几年的老仆人也累倒在路旁。歇息的时候会坐在山坡上喝两口酒,而今我也染上喝酒的坏习惯了,不知回到家乡去她看见了会怎么嫌弃我呢。看看我,胡茬满脸,每天离了酒就没办法坚持下去。她该是很担心吧,不知道院子里那株合欢长高了没有,这季节,她兴许是在北坡上捡柴火吧。远处升起的那些炊烟,有没有一个是我的家?

咽下一口酒,是苦的,辣辣的疼。离家三年了,真想让她知道我……我还活着。对她,我只有愧疚。答应的陪她一生,唯长叹而已啊!这匹青稞马也老了,像不解那刀光剑影,无力地摇着尾巴驱赶蚊蝇。有时真想变作一匹马,或者一棵草,或者一棵树,或许可以陪在她身边,长在她身边啊!

我望着家的方向,“夕颜,夕颜!你还好吗?”我向着远处呼喊。眼泪还是滚落下来。和着这烈酒,都饮了罢!



茫茫中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我急忙放下手中的篮子,那一篮绿盈盈的卷耳,翻倒在地上。像春光一样倾泻下来,倾泻进我的心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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