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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下了班，赵家余一回到家，就将小桃按在桌子前，一遍一遍地教她拼音。小桃注意力集中的时间很短，念着念着就开了小差，在纸上画起形态各异的人与动物的结合体。赵家余眉头一皱，指着小桃的鼻子命令，你给我擦掉！
赵小桃撅起嘴巴，头一扭，不理睬他的指责。
赵家余一下就火了，真想伸手教训她一下，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换一种口气进行循循善诱的教育，小桃，你要听话，好好学习，不然以后捡垃圾都没人要，你知不知道？
捡垃圾好玩，嘿嘿。小桃没心没肺地回答。
好玩？！赵家余又好气又好笑，哎，你真没出息啊！将来我们都死了，你一个人咋办？捡垃圾能养活你自己吗？
正在洗菜的于惠芬从厨房里钻出来，举着湿淋淋的手，嗔怪儿子，你说那些不着调的干啥，你混到现在还不就那样，当初我要你考高中上大学，你死活要参军。你可听过我的话啊……
于大妈，于大妈！隔壁王婶在门外高声叫，你们在吃饭吗？
于惠芬赶紧擦干手，把门打开。是你啊，家余刚到家，我还没做好饭呢。
王婶满面春风，抓住于惠芬的手说，走，你也别做饭了，都到我家吃吧——今晚要庆贺庆贺！
于惠芬好奇地问，你家有啥喜事吗？
王婶抿着嘴乐，于大妈你说啊，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我们家老王——摸彩票中奖了！
中了啥？于惠芬和赵家余一齐问。
中了一辆自行车，电动的，跟摩托车一模一样！王婶脸上笑开了花，刚刚他带我骑了一圈，我的乖乖，快得我头都要晕掉了！
王婶的丈夫老王平时酒量相当一般，今天晚上几杯下肚，加上心情奇好，就滔滔不绝地给大家介绍自己中奖的奇遇。不瞒你们说，我这次纯属偶然，你们知道我从来不买那些玩意的……今天下午我上街办事，一看，好家伙，交通都堵塞了，密密麻麻都是人，就在胜利广场那边，一排排的奖品，什么电视机、洗衣机、电动车啥的都有。还有什么你们知道吗？最大的一等奖奖品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他有意卖个关子，停顿了一下环视了大家，然后才用压抑不住的兴奋语气地说，是轿车，桑塔纳小轿车！大概有30多辆啊。他举起三个指头比划了一下。都在那齐刷刷地摆着，他妈的真让人眼馋！
接着他又转过脸，有点遗憾地对自己老婆说，就在我买彩票的功夫，又摸出了两个一等奖，两辆小轿车当场就给人家开走了，我就差一点点……
除了专心致志啃着鸡腿的小桃，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
赵家余端起酒杯给他敬了一杯酒，老王，让我们也沾沾你的福气，干！——对了，摸奖结束了吗？
没有没有，我下午走的时候，起码还有20多辆小轿车没领走，据说要延长到后天。家余，要不你也去试试手气？
我哪行啊，赵家余嘿嘿一笑。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好，估摸着连个纪念品都摸不到。
老王一指小桃，那你带女儿去，都说孩子的手最灵了，说不定小桃就能摸个小轿车！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像小桃这样的最好，哈哈哈哈……王婶急忙用筷子敲了一下丈夫的头，警告他，哎呀你喝多啦，越说越不像话！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家余带着小桃早早地就出了门。从化工厂宿舍到胜利广场，坐公交要一个小时，打面的要二十分钟。老王一再告诫他，求财要心诚，心诚则灵，不要贪图方便。于是赵家余决定骑着自行车去，花点时间和体力，算不得什么。已经是深秋，太阳却一反常态热辣辣的。赵家余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会功夫就汗流浃背了。他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啊老天，我很诚心的，这次拜托你了，我不是贪钱，我是为了我的女儿，求你了！
前面是一段很长的上坡路，赵家余使出吃奶的劲用力踩轮子，小桃还在后面不老实，动个不停，自行车给她带得七歪八扭。赵家余也不敢吭声，更不敢训斥他，只是不断地念经一样对自己说，没事没事，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自行车总算爬到了上坡路的定点，然后风驰电掣般冲下来，小桃快活地大叫，好快啊好快啊！那架势好像要从后座上站起来。赵家余吓得赶紧叮嘱，小桃你千万坐好啊，留神别摔下来了！车就势滑行了一大段距离后，越来越慢。赵家余觉得蹬得很吃力，暗叫不妙，跳下来一捏后轮胎，果然后轮胎已经软趴趴的，不知道是小桃太胖了还是压到玻璃了。考验，又是考验，看来获得财富的道路确实不是一帆风顺的，不过这也许预示着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赵家余这样宽慰自己，心中一下就豁然开朗，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来吧，所有的考验都来吧，来得越猛越好，哼哼！赵家余已经胸有成竹，涌起万千豪气。自认五音不全的他甚至还哼起了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踏平坎坷成大道……
快到中午的时候，赵家余才匆匆赶到胜利广场。偌大的广场已经人头攒动，处处彩旗招展，大喇叭里断断续续地播放着铿锵有力的迪斯科舞曲，在音乐的间隙，有一个女人富有诱惑力的声音响起，喜报喜报，第六区开出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三名，恭喜得奖者！
远远的，赵家余一眼就瞅见，在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整整齐齐地停放着一排红色的桑塔纳轿车，每辆车的前盖都系了一朵崭新的大红绸子花，就像一排待嫁的新娘子。他一下就觉得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了脑子，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来，一种久违的激情重新注入他的血管里，使他猛然变得精神抖擞充满活力。
卖彩票的服务人员在路的两边一字排开，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长长一大挂彩票，看上去都差不多。该在哪里买呢？赵家余牵着小桃从前走到后，犹豫不决，手里攥着的一百元钱都快捏出水了。
谢谢你啊，你真厉害，我刚刚从你这买的中了好几个三等奖了……路边几个人的谈话引起赵家余的注意。他们围着一个矮个子中年男子，又是握手又是递烟。赵家余也挤过去，好奇地问大家，他卖的彩票得奖率高吗？
是啊是啊，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我昨天就在他手上买的，中了两台电视机……还有个大老远从县城来的，早上刚买，就中了一辆摩托车呢……这个人好神……
矮个男子不好意思地摆手，谦虚地说，哪里哪里，那是你们大家手气好啊，和我没有关系！好了好了，你们都让让，我要做生意啦……
赵家余一把拽住他，当机立断，给我买五十块的！
周围的人都笑了，纷纷摇头，哈哈，才五十，我们都是好几百好几百地买啊，不就两块钱一张吗？真小气，就这样还想中奖！
赵家余紫涨了脸，咬咬牙说，那就给我一百的。矮个男人接过钱，对周围的人说，你们起什么哄，买多买少都一样——这位老板，你要买哪一摞？
赵家余推推小桃，满怀希望地说，妞子，你来选！
小桃的手指一会向左，一会向右，赵家余屏住呼吸，跟随她的手指一起移动视线，一边低声嘀咕，你要看准了，看准了……最后，小桃实在不耐烦了，随手一扯，揪下了一叠彩票。
好的，小孩子最灵了！就是这摞吧。矮个男人一张张地数着彩票，还耐心地向他解释，记住啊，一等奖的标志是老虎，二等奖是河马，三等奖是……赵家余感激涕零地看着他。
他捧着这叠彩票，拉着小桃避开人群，绕到广场雕塑的背面，坐在台阶上开始划。划了两张，他觉得不妥，索性全部交给女儿，吩咐她，你来划，我来看！
山鸡、天鹅、熊猫、大象、野猪……一张张动物图谱雪花般纷纷坠落，赵家余的心脏也跟着一起一伏。然而随着彩票的不断减少，他眼中的火焰也在一点点熄灭。算了，没戏了！他轻叹一声，像对小桃又像是对自己说。小桃却还低着脖子，锲而不舍地划着最后几张。赵家余看着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涌起一丝悲凉。
爸爸，猫猫。小桃举起最后一张彩票，给赵家余看。他夺过去，仔细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喜出望外的低吼，老天爷，这是老虎！赵家余抖着彩票，惊喜地对小桃说，傻孩子，这是老虎，哪是什么猫啊——话刚出口，他立刻闭上嘴巴，警觉地查看四周，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他把这张珍贵的彩票小心地放进贴身穿的衬衫口袋，扯着小桃急急忙忙地朝领奖的服务台跑去。
小桃跟不上他的步伐，急得在后面大叫，于是赵家余就地蹲下，把她背起来，迈开大步继续前进。他感到脚步前所未有的轻盈，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似乎都在用羡慕的眼光注视着他，秋日的阳光格外温暖，炫目的光坏中一辆佩戴红花的轿车，似乎已经在向他招手。小桃，有了钱好不好？他气喘吁吁地问胖丫头。
我肚子饿，要吃饭。小桃嘟着嘴巴不乐意了。对她来说，饿肚子比没钱更要命。天色的确也不早了，到了吃中饭的点。
呵呵，好，爸爸马上就带你吃。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赵家余愉快地回答。
我要吃鸡腿。小桃趁机大胆地提出要求。
没问题，给你买三个鸡腿。他意气风发地承诺，够不够，要不，再加个汉堡怎么样？
小桃热烈地鼓起掌来。
赵家余乐呵呵地想，鸡腿算什么，汉堡又算得了什么，有了小轿车，可以买多少鸡腿和汉堡啊。他打定主意，拿到桑塔纳，第一时间就转手卖掉，起码可以卖到十几万，这样，城西现成的小区多层房就可以买下一个中套。小桃可不能住一辈子大板楼，再说这种简易房湿气大，娘的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犯。就是不买房子，存起来给小桃做嫁妆也不错啊，如果她有造化的话，找个老实人，这样哪天我出门有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什么牵挂，死了也会含笑撒手归去……想到这，赵家余无限唏嘘。
开奖中心的客服小姐小林对今天中午公司订的盒饭很不满意。她用筷子挑出一块红烧肉对同事说，你瞧瞧，啧啧，这肉皮上还有黑毛，恶心死我了，老总怎么这么抠门啊。
一个个子高大的中年男人急匆匆挤进领奖台，放下后背上的胖女孩，二话不说，手就伸到衣服里摸索着什么。他左掏掏右掏掏，忽然又摸摸两边的裤子口袋，好像有些神经质。小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喂，同志，你找什么？
我，我，我中了，中了。中年男子语无伦次地说，手也没有停止搜索。最后总算找到了彩票，恭恭敬敬地递给小林，兴奋地小声说，我中了一等奖，是一等奖，你看看，老虎……嘿嘿……
小林接过彩票看了一眼，又站起来去找彩票组委会的主任，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小林点点头，走回领奖工作台，平静地对赵家余说，不好意思，你没有中奖！
不可能啊，我明明划出了老虎！你说话要负责任。他生气地指责小林，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秃顶矮胖的主任走过来，正色道，我们说话是负责任的，没有中奖就是没有中奖！
可这是老虎啊，赵家余指着彩票再次强调申明。
小林莞尔一笑，同志，你再好好看看，这是老虎吗，这明明是一只肥猫嘛。接着，她无可奈何地对赵家余说，你买的是假彩票，最近几天已经有七八个人反映到我们这里，受骗上当了。真的彩票都是有条形编码的，你比较一下。她将真假两张彩票放在一起，递到赵家余的鼻子底下。
赵家余愣住了，他义愤填膺，攥起了拳头，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出领奖台的红布帷幔。昨天中了两台电视机……民工中了摩托车……大家运气好和我没关系……没错，这是骗子和他的托们导演的好戏。缺少舞台经验的赵家余不幸被拉进来，充当了一个笑料。他们此刻也许正躲在某个饭店的包厢里，一起笑话他这个愚不可及的家伙。赵家余气得肺都要气炸了，恨得牙痒痒。他东奔西跑，来回张望，幸运的是，居然在一片人海中给他发现了那个中年骗子的身影，显然，这家伙还没来得及逃遁。
他脑袋瓜子一热，揪着男子的衣领，劈头盖脸地给了他一顿胖揍。我让你骗人，我让你骗人，你这个死骗子！赵家余悲愤不已地挥舞着拳头。他们被人群呼啦一下给围上了，几个维持秩序的公安民警吹着哨子，挤到圈子里，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俩拉开。矮个男人摸着自己的被打肿的脸，无比沮丧地说，你神经病啊，我不认识你，警察同志，是他先动手的！
赵家余冷笑着说，你还有脸倒打一耙？你造假，卖假彩票，哼，你跑不掉。他又对警察说，我揭发，他们还有同伙，最好把他们一块抓进去。
好了好了，你们都跟我们去所里，做个笔录。民警斩钉截铁的打断两个人的话头。矮个男人露出难以察觉的慌乱表情，赵家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准备跟民警回派出所。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小桃，突然觉得右手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小桃，小桃在哪儿。他对民警说了句对不起，就挤出了圈子，跑回到领奖台。小林诧异地说，刚才你跑出去，那小孩跟着你走了呀，怎么她没在你旁边？
赵家余的脑袋嗡的一下，变大了好几圈。这么大的广场，这么多的人,小桃又是这种情况……赵家余不敢再想下去，冷汗直冒。他返身冲进广场，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在嘈杂鼎沸的人声中，他的声音如同一滴水，迅速被吸干了，连一朵水花也没溅出来。突然，他看到前面走着一个梳着独辫子的女孩，个头和背影很像是小桃，一阵狂喜，想也不想就叫着小桃的名字飞跑上前，一把拉住她。叔叔，你干嘛？陌生女孩回过头来不解地问。
大喇叭里，魅惑的女声又开始播音：恭喜恭喜，第二区开出一等奖一名，第二十二辆桑塔纳已经名花有主……人群中莫名地骚动起来，发出一阵惊呼。无数的人一齐涌向高台，争相目睹新的大奖得主的风采。如潮的人海暂时退却，广场中心露出了荒凉的皮肤，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人。赵家余扶着雕塑的底座，累得大口喘气，绝望一波波袭上心头。
莫非这是天意，和小桃的缘分就到今天为止了吗？我究竟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买彩票还是为了丢掉小桃？赵家余惶惑地想。越想越心惊肉跳。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慢慢蹲下来，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融化在泪水的线条中。
爸爸哭了……
一双熟悉的小手，肥肥的小胖手，像梦幻一般抚上他的脸颊。他忙擦掉眼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定睛细看，确认是小桃没错，他才紧紧把她搂进怀里。虽然心里乐开了花，赵家余嘴上却还埋怨，你这个死丫头跑哪去了，不是叫你跟着爸爸吗？这里这么多人，弄丢了咋办？
苏老师。小桃一指身后，赵家余才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他急忙胡乱擦了一把脸，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深深地鞠躬，您是班主任苏老师吧，给您添麻烦了。
苏锦走过来，笑着摸摸小桃的头，不用客气，我正好路过，看到她一个人在哭——小桃啊，在人多的地方一定要跟着大人，记住了吗？
赵家余惭愧地说，苏老师，都怪我没看好她，是我疏忽了。
对小桃这样的孩子，不管是老师还是家长，都要比普通孩子付出更多。苏锦看了一眼赵家余，轻声细语地说，什么时候都不能马虎大意，不然后悔就迟了。
午后的细碎阳光，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路上。紧张过后是前所未有的疲倦，赵家余缓缓地蹬着车往回走，一路上他还在回味着苏老师的话。今天虽然一无所获，但是背后驮着小桃，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莫大欢喜。当经过一家新开不久的快餐连锁店时，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诺言，数数口袋里的钱，买了两个鸡腿和一个汉堡，递给小桃，大方地说，吃吧，都吃掉，老爸请客！
小桃欢呼雀跃，发财咯——发财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