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父亲刚刚去世一个多月,心里脑里都是回忆拥堵着,眼泪流多了也能稀释些,从中理出头绪,父亲出生时台头村还隶属河北大城县,小村庄飘在一片汪洋上,村里人祖辈打鱼为生,村子边拴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芦苇丛里各种鸟儿叽叽喳喳,荷花凋落细细的绿杆负重着胖乎乎的莲蓬,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映出朝霞红。父亲的童年就是水面上奔跑的小野鸭,熟知各类鱼的特点,一次抓不住知道它逃跑的路线跑多远,到那一准能抓住他,下箔拉网样样精通。他们这代人除了战争没经历过,挨饿受贫水灾地震病毒一步一个坎的摸爬滚打过来,用原始的劳作养家糊口,用现实的方式养儿育女。

         父亲小学毕业在村里也算个文化人,写写算算的乡亲们都找他,一生中几次转非转干都失之交臂,父亲常说他运气不好,他从不检讨自己太实在,没转圜没心眼不会周旋,牙缝里攒下的钱有人借就给,借出去从来不去要,这家三十五十那家千八百的,九二年借出去的两万块当年可以盖差不多两处房子,到借款人死他也不好意思去要,那家的儿女也从来没因不还钱愧疚过,一家省吃俭用省下的他打了水漂,我们兄妹大了也埋怨过他,他只告诉我们一句话,人厚道点没亏吃,真不知他把吃的亏都叫啥。

        爸妈十九岁结婚,婚后虽说爷爷家有三正三倒青砖瓦房,可下面弟妹多,当年老伯才一周多。爸妈搬出去租房住,一间屋子半个炕,冬天织苇席时织一块往墙上挂一点,够一丈尺寸后在一点一点往下撤着收边,生下哥哥后炕上放不开,织席时就把哥哥放窗台上睡觉,两年后自己坨土坯盖了一间房。我小时候身体弱常常徘徊在死亡边缘,四岁才学会走路,爸爸就特别偏袒我,他喜欢我的心实憨厚也因为我的心直口快倔脾气生气,小时候常听到他一边斥责着他俩儿子一边夸我,也偷听到他和姑父评价我,一斤土豆两毛钱一斤,二斤多钱会算,换成一斤大葱两毛钱一斤,二斤多钱就算不明白了,当时听到还不服气,现在大半辈子了想想确实如此思想不会转弯,也不会沟通,常常是熟人面前话唠见了生人不敢说话,好多委屈也不会倾诉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七零年退水还田,父亲从水鸭子变成了土老帽,他在科技队当队长,我最早的记忆就是跟着父亲去队里上工,大手牵小手一边走一边教我算数,偶尔也讲一段水浒或济公,到队里他们去干活我和两个也没妈妈照顾的孩子一起玩,那年妈妈得了精神病在天津住院,由二姨看护着她和弟弟,科技队和生产队种植有好多不同,试验田,药材,果树的,爸爸认学肯干,摸索出一套种地治虫经验,是公认的农民技术员。

        那个年代每个大队都有民兵连,爸爸是指导员,七六年洪涝宰,眼看要收获的粮食泡在了汪洋中,没有了收成一个冬天不能喝西北风啊,秋末,爸爸带领着一连民兵去天津市里干建筑,一群泥腿子边学边干,天后宫抹完内墙后,爸爸在那等管理方验活儿,技术人员拿根直尺贴墙面上,诙谐地说:“老郝,把你的草帽摘下来看看能从这缝隙里穿过去吗?”爸爸尴尬脸红,想办法改进。快过年时回家,除了交队里工分钱,还给我从市里买回红色条绒绣花袄,墨绿条绒裤,条绒红布鞋,在当时拿着布票扯几尺花布做衣服,大的穿小了二的穿的年代,有双自家做的新布鞋就不错了,我喜欢的不得了,过年时穿两天洗干净了放起来,平时只有有亲戚结婚时穿一天又放起来,也有小伙伴的妈妈们来借,有事带孩子出去走亲戚穿穿,几乎没舍得穿几次就小了,妈妈只能送人了。

     八一年散了生产队,人们除了种自家分的自留地外,有人做起了小生意,有人去外地打工赚钱,由于妈妈有病爸爸出不去打工,又拉不下脸来做小生意赚熟人的钱,每晚难眠想出路,最后决定养殖兔子,他让哥哥去十八里外的胜芳大集买回一只公兔九只母兔,他自己到静海书店买了几本养兔书籍摸索着开始,两年期间已成规模,西厢房兔舍里是种兔,地上是刚断奶的幼兔,院子里跑的是育肥兔,正房外屋是刚出生的小兔崽儿,每窝七八个多的十二个,一窝一个盒子,早晨抱它们的妈妈进来喂一次奶,小兔子十二天断奶十八天就自立了,它们的妈妈又孕育下一窝,那时有人问你家到底有多少只兔子连爸爸也说不出,经常有意外生产的小兔子从院子里挖的洞里一窝一窝跑出来,打野兔的不用去田地里在我家胡同口蹲守就收获多多。

        八三引滦入津出河工,大队让爸爸去当会计,爸爸把兔子交给我们哥仨管理,等爸爸回来所剩无几了,丢的,生病死的,野狸咬死的,十二三斤的公种兔也被咬死了。爸爸又开始为生计犯愁,哥哥快到找对象年龄了,家里还没盖新房再加妈妈有病,怕把哥的婚事耽误了,因爸爸有搞农业科技经验又是全乡唯一一个有证的农业技术员,姓刘的副乡长看重他,把他叫到乡里上班,每月工资五十一,我们哥仨也陆续到大队工厂上班,日子才有好转。

       在乡里工作了差不多两年,大队书记到乡里点名让爸回大队当村主任,爸干又干了两年村主任就辞职了,从那年他发狠不让孩子们涉及官场,他说没有欺上瞒下的心干不了官,让我们哥仨每人学一门技术以后好生活,哥哥学的无线电修理,我学的服装缝纫裁剪,弟弟学开车,现在我们哥仨虽然都不指望这门手艺吃饭,当时也红火了些年,哥因无偿给村民们修理收音机电视被评委全县优秀团员,优秀青年,优秀预备役,县广播里表扬。从村主任下来后乡里以爸为主办了个农业科技服务中心,卖种子农药化肥,当时还是卖方经济,爸东跑西颠联系货源,保障全乡及附近所用,大冬天去东北调玉米种子,一去七八天忍冻挨饿的凑货源,刚开始是是乡里的后来归了个人经营,和他的一个老哥们儿干到第十八个年头时门店房顶突然坍塌。

     当爸爸被人们从废墟中刨出来时已经昏迷,路过的志河伯用军大衣把爸抬到出租车上,我听到消息赶到现场时车已经走了,我打车直追,半路上和救护车相遇,我们一起换到救护车上直奔县医院,到医院因伤势严重急转天津一中心,路上随车医生说人够呛要做好心理准备。

       到一中心都下午六点多了,亲戚们也都赶过来了,急诊室里躺着一个刚刚因心脏死亡的中年男人,我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经过一番紧急处理爸被安排到了病房,意识迷糊,大夫不让喝水不让吃东西,我忙打水给爸清理满脸满身的泥土,住院医生过来检查,用小钩子挠爸的脚心毫无知觉,哥说爸脊椎七八九节粉碎性骨折,神经也断了,只有一小部分骨髓没断,得给爸的血糖降下来才能手术,住院五六天一直不让喝水,我用棉签给爸擦干裂嘴唇时他都恨不得吸允棉签几口,估计嗓子冒烟了,他直直躺着没喊过累喊过疼,也没有悲观情绪,住院十天还是不能手术,怕错过最佳手术时期,亲戚找来骨科医院医生装作探视,来一中心现场看看爸的状况,这位医生医术高明,曾亲历过唐山大地震,救治过无数砸伤病人,他看过之后说自己有把握手术,第十二天我们把爸转到他当班的医院,隔天做的手术,因岁数大血糖高没植入钢板,清理出骨头碎渣缝合,高位截瘫避免不了了,手术几天后爸爸的腿有了知觉,酸疼的难受我几乎二十四小时给他揉搓,打饭出去一会儿,回来脚还没进病房,爸就难受的急喊我快揉搓腿。在天津住了俩月又转到县医院住了俩月,当人们拿着旧每日新报报纸问起老家房踏事故时,我们都苦笑,记得是五月二十七号的报纸登的新闻。

       新盖的房子才几年,谁能想到会坍塌,房主和我们都是老邻旧居,住院期间常来探视,医药费也有他家出的一部分,爸出院时足足瘦下去五六十斤体重,还不能坐,顶多把床头摇起斜靠一会儿,我们带着病床一起出的医院,,我因几个月未上班,再加年前盖的新房,儿子又在爸住院期间考上县重点初中,一交就是四年的借读费,这几个月陪护父亲几近弹尽粮绝,经济压力大急急回县城上班。

     出院几个月快过年时,那个骨科医生来家里看望爸爸,看到爸拄着双拐一步半尺的步子走动,他惊呆了,他说爸的病症和国家运动员桑兰接近,桑兰还在坐轮椅您能站起来简直是奇迹,爸的下半身好多功能不能恢复,大便时必须开塞露辅助,这些年因运动量减少好多病魔欺身,脑梗后更是行动不便,一个像大小伙子一样结实的爸被折磨成用药煨着活命的爸。我多次愤愤不平要和房东计较赔偿的事,都被父亲拦下,他说乡里乡亲的情比钱长。

         今年春节爸爸最后一次住院又添加了心梗心衰肺积水,他喜欢吃清水煮鱼,下午熬好鱼汤送到医院,我和弟弟慢慢扶他坐起来,现在他坐着很难保持平衡,他还是愿意自己坐着吃饭,他的皮肤因糖尿病很脆弱,稍微拉扯劲头大就会受伤,这些天长带氧气,氧气管子过耳上,耳朵上都破皮了,胳膊上,胯骨,脚上都有。佛说人去见上帝时,身体是件旧衣服,脱掉旧衣服换新衣是件高兴的事,我六根不净掩盖不住悲伤,吃过晚饭,爸爸说他新添了这种病不苦恼反而乐观,这样死神降临时不用反复验明正身很快办结,他自己预计生命到七十三四,现在呢也没什么遗憾了,要是能再多活两年就能看着两个孙子两个外孙完婚,人生也算圆满。他自己储藏了十多年的茅台一直没舍得喝,准备好一个孙子结婚喝一瓶的。

   爸爸爱说,不管是天文地理历史军事风土人情,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这都是他看了一辈子书积累的,从我记事起每晚爸爸都是看着书睡着的,他看的书杂买不起又借不到新书时小学课本他都能翻三天,他的书从来不保存,看完后谁借给谁,再想看时再买,光四大名著他就重复买过好几套,最近几年因糖尿病视力下降的厉害才不看书了,每天抱个收音机听。他说东说西从不说过去,模糊记得妈妈是被人打成精神病,至今四十多年他从来没提起过。

       因爸爸病重来往探视的亲人较多,我也有了刨根问底的机会。二伯说妈妈得这个病纯是无辜受害者,奶奶和大奶奶本来在父辈留下的一个院子里住着,妯娌不合爷爷奶奶搬出去租房住,两家人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各自娶了大儿媳妇后还是不冷不热的,一个生产队干活小妯娌俩没矛盾,干活空余拉拉家常,有次她俩无意间提到老家当的事不欢而散,过了段时间一家人闲聊妈妈讲了和大娘不欢而散的缘由,奶奶气急了找大娘理论,就这样从不冷不热发展到老死不相往来。

     爸爸那年在小队里当会计还没到科技队,冬天队里分苇子,先一堆堆摆好标上号码,全体社员抓阄,抓到几号,几号的苇子就是谁家的,大娘闲她抓的那堆不好非说是爸爸搞的鬼,叔嫂在队场里打了起来,被社员们劝开,爸爸继续在场里忙乎着,人们也以为大娘回家了,哪知道她直奔了我家,妈妈脸朝里坐在炕边收苇席边,大娘进屋二话不说拽着妈妈的头发摔到地下一顿发泄,妈妈懵了不知怎么回事,再加大娘身高马大的,妈妈根本不是对手,等邻居们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妈妈已经不行了。送到医院大夫说因惊吓窝气发展成了精神病,住院期间姥姥因心疼老闺女,生气打人者跋扈再加上照顾我们来回跑得了急腹症,村里的医生不懂急腹症给开了副汤药灌下,得了这病的人连一口水都不能给喝要到医院把胃里的东西抽出来才能好,姥姥死了对妈妈又是一个精神打击,病时好时坏至今如此。

    妈妈得病那年爸爸才二十八岁,哥哥七岁弟弟两岁,爸年轻时一个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老了该享福时又病魔缠身,爸爸没瘫痪时我是他肩膀上的负担,有多沉他不说我也不知道,爸爸病倒后我的肩膀才加上重量,我的负重很短他的担子到死也没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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