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成家立业时,从爷爷那里继承了土房三间,八十年代初,扒了重建成三间砖瓦房,中间正屋便作了祠堂。
祠堂没有“武侯祠”那般雄伟壮观,排场考究,也没有那般有历史渊源。但那依然是家族的圣殿,它更像一面旗帜,宣示着家族的血脉相承,让祖先有处可祭,让乡愁有处可寻。
一张长桌悬挂于正墙之上,上面摆满了先人的灵位。墙壁中间是中堂,每隔几年,会换一次。中堂下方摆着一张条几,用来摆放香炉。条几正前方设有八仙桌一张与之垂直而放。作放祭祀食品之用。这便是一个普通家族的祭祀重地了。
就这样,集祭祀与居住为一体的“多功能厅”。是我成长的摇蓝,留下多少童年时光,却也留下挥之不去的梦魔。
老家那一带每月初一十五为“戒斋日”。祠堂正中八仙桌上必摆“斋饭”。以敬先人。三碗堆成圆顶的米饭供上,敲两下罄钟,算是祭祀结束。可到了每年大年三十这天,各家的祭祀轮翻上场,便炮阵阵,烟雾缭绕。纷纷下跪朝拜,祈求祖先保佑。一片烟火旺盛,多子多福大家庭的“繁荣”景象。
而这祭祀后的祠堂,住在里面的我们一家,是要用来当“餐厅”使用的。曲终人散后,在灰烬翻飞中,我们一家在“仙境“中开启了每年最重要的一餐,年夜饭。饭菜上,头发上,衣服上,皆是落满燃尽的纸钱残屑。后来,姐弟几个都生得身强力壮,大概与这佐餐的”仙汤“滋养不无关系吧。(老家管祭祀烧尽的纸灰叫“仙汤”)。
稍大些时,对这种陈腐的行为深恶痛绝。而对没有人站出来同情一下或提出换地祭祀感到愤愤不平。少年的我们骨子里有了反抗的情绪。在一个又一个年三十的夜晚,像住在“棚户区”的贫民,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的花园洋房,不勉生出酸葡萄味。觊觎着别人家干净屋子里的举杯畅饮,竞有不太贴切的感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祠堂里摆放过奶奶的棺木,那是在奶奶还未过世时,早早准备下的。好在年幼,那棺木在幼小的心灵并未留下阴影,也未曾遭受过惊吓。在那时的眼里,那不过是一普通的“木匣”。倒是多年以后,听大人说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有余悸。
如今已搬离老屋多年,父亲也深知:“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不再固守与坚持。已经答应将那块宅基地专门用来修建新祠堂了。多年的心结也算是彻底打开。
02
三十余年,老屋见证了世事的风云变幻,家族的荣辱兴衰。而那绕梁堂前的燕子也不知飞入哪户寻常百姓家?岁月风霜中,早已是屋檐低垂、砖墙斑驳、残破不堪、不避风雨了。岌岌可危得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先人的神位已是惶惶不可终日,子孙们也觉得很没有“面子”。重新修建祠堂也便被提上议事日程。老屋终将不是老屋,而是名副其实的祠堂了。
走近那即将拆建的老屋,除了勾起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也更加引发了我对“祠堂”存在意义的思考。
就一个家族而言,祠堂是安顿先人灵魂的殿堂,是流传脉气的月光宝盒。是倾诉心愿,祈求庇佑的密室。
起初,我以为它只是乡风民俗,甚至装神弄鬼。充满封建愚昧气息。哪曾想,它的学问远远不止这些朴素的情感与肤浅的概念。它的学问贯穿整个华夏文明。诠释了“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社会治理理念。祠堂作为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存在,它不单单是一处烧香叩头的建筑,它从里到外,以小见大的联系着整个社会。
百度搜寻出朱熹的《家礼》:“今以报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实有家名分之首,所以开业传世之本也,故特著此冠于篇端,使览者知所以先立乎其大者,而凡篇所以周旋升降、出入向背之曲折,亦有所据以考焉。”
未求甚解,但足已证明祠堂建制的重要性,此书是礼学大师留给后人“齐家”的范本,是中国祠堂基本的理论根据。
去山西,无锡一带见过被列为文物正规祠堂的样子。庄严,厚重是给我第一感觉。无一不彰显着此族曾经的繁华。祠堂墙壁上有家训、家规、家法题字,包含“忠、孝、仁、义”的为人处世哲学。这些不仅仅影响着同宗本族。在代代相传、长期延续中,逐渐积淀成传统的伦理道德,而流芳百世。作为文物建筑,这些祠堂承载了大量的人文、历史、科学、艺术、建筑、民俗、民风等信息。是一种精神信仰和文化传承。
03
近些年,城里工作的堂兄弟们也会时常会收到家乡邀请,捐资捐物,建祠堂修家谱。回家乡时,我也时见有“某某姓家谱修订办公室”立于镇头。
风气的形成是否值得提倡,暂且不表。所谓“君子将营室,宗庙为先”。祠堂是宗族祖先的“根基”。这股寻根热悄然兴起,可见祠堂文化的博大精深。
祠堂与姓氏是一座光怪陆离的大迷宫,对祠堂的追根溯源,对姓氏的探赜索隐,似乎从记事起就听长辈们常挂嘴边。好奇心驱之,常常打破沙锅问到底。最后也没有问出答案。
总结一下修建宗族祠堂的原因,主要有三点:
一是报恩,在乡下人们都会把家族有人出仕,人丁兴旺都归功于祖先庇荫所致。一个家族出有考上大学的,做了大官、发了大财的等等,会有“祖上积了德”、“祖上坟头冒青烟”的赞誉而来。
二是不忘本,祭祖表达对先人的哀思。中国绝大部分地区,尤其是在清明冬至日,孝子贤孙们山水万重,舟车劳顿,都会赶回来,给先人上柱香,烧刀纸。让身在他乡的人都知“根”在哪里。
三是合力,市场化经济,一过年关,乡村的大量人口都涌入城市,甚至出现了“空村”现象。而祭祖时,四面八方,汇聚一堂,表达对先人悼念的同时,也是将同脉血缘纽带连结起来。增进了疏于联系的情感,加强了凝聚力。
想起电影《1942》里,百姓“瞎鹿”,在那样一个活人都难自保的饥饿大逃亡中,还不忘将祖宗的牌位带在身边。
纵观历史,通常一座皇宫被烧了,预示着一个新的王朝即将重建。祠堂倒塌了,新建后仍属于家族。只要这个家族还有一个人,劈一块木板,写上姓氏,这个人便有了皈依,走遍天涯海角,东西南北,都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正古灼今,祠堂文化生生不息,生命力如此强大。我想,除了本身所承载的独特的文化内涵。同时可能是迎合了人们“把根留住”或者说是“饮水思源”的情结。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祠堂逐渐谈化成人们记忆的一道风景。当年老的时候,回到家乡,看到自己姓氏的祠堂屹立不倒,在村舍中静默守候,不免会老泪纵横,欷歔流涕。有祠堂的地方便是故乡,同样就有同脉的亲人。
“一种建筑一旦被赋予了某种思想、某种文化、某种血脉意义,就等于有了自己的生命,无论岁月如何流转,都会生生不息、鲜活永续。”。祠堂不是冰砖冷砙,也是归宿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