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文学家蒲松龄70多岁的时候,写过一首七言古体诗《老翁行》:
老翁行年八十余,耳聋目暗牙齿无。
朝夕冷暖须奉养,一孙一子皆匹夫。
知养妻孥不养老,分养犹争月尽小。
翁媪蹒跚来此家,此家不纳仍喧哗。
及到彼家复如此,嗷嗷饿眼生空花。
破帽无檐垂败絮,袜履皆穿足趾露。
严冬犹服夏时衣,如丐何往趁食去?
三作三憩到儿门,儿家残汁无余温。
轑釜当门风如剪,十指僵直战坠碗。
归来破屋如丘墟,土莝寒衾三尺短。
子舍围炉笑语欢,谁念老翁寒不眠。
早知枭鸟仇相向,坠地一啼置陋巷。
据说,这是他亲眼目睹的一位八旬老翁的生活情形。辛辛苦苦养大了儿孙,自己却像孤苦无依的乞丐一样衣食无着,讨饭都走不动了,一步三歇地挪到儿子家门口,人家却故意用勺子刮着锅让他听:“我们也没吃的了,还不快走。”
满目皆是辛酸和困苦。蒲松龄的笔,是写鬼画狐都入木三分的,但《聊斋志异》里的鬼和狐都没有这么狠毒,所以,他愤怒喊出,早知儿孙和枭鸟食母一样忤逆不孝,当初他们刚出生时就该把他们扔到偏僻的陋巷去。他创作俚曲《墙头记》的素材,大约也是据此而来。
《墙头记》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和多种戏剧形式,讲述的也是一个因儿子不孝而年老失养的故事,但与《老翁行》相比,蒲松龄在《墙头记》里,给不孝子安排了一个被戏弄被教训的结果,大快人心。
它说的是,善良、勤劳的张木匠因为妻子早逝,对两个儿子十分宠爱。儿子长大之后,一个做生意发了财,一个仗着妻子的陪嫁吃喝不愁。可对于年逾八旬的老父亲,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嫌弃,常常怨恨“老爹爹今年八十五,何不死在圣贤年。”这个圣贤年是指七十三、八十四——圣贤去世的年纪。后来,兄弟两人立下字据,以半月为期,轮流养父。由于月份有大小,两人常常发生争执。一天,老大“照章”送父亲到老二门口,老二恼于老大又占了便宜,便装聋作哑不开门。于是,老大将父亲推举到老二家的院墙上就走了,还说:“你要掉往墙里掉,掉到墙外可没人管饭。”老父亲又惊又气又愧又恨,昏倒在墙头,幸亏好朋友王银匠路过,将他救了下来。
王银匠对张木匠的遭遇十分同情。为了让那两个不孝子养活老父,他心生一计,先后向张木匠的两个儿子透露,当年张木匠在他的炉子上化了许多银子,暗藏防老,还没给手工费哩!于是,一场“争爹战”开始了,两个儿子争相献殷勤,希望父亲能把藏银给自己。从此,张木匠的生活好多了,但他知道这“好”是源于一个谎言,不久即抑郁而死。父亲死了,儿子的银子还没到手,想到父亲临终前说的一句话:“看见那堵墙,想起王银匠。”两人争着去找王银匠。王银匠有心再戏弄他们一番,便说银子就藏在院墙底下。他们拼命地掘地刨墙,当然没有见什么银子,反而因挖空墙脚,被轰然倒下的墙压在下面。他们连喊救命,王银匠却感慨道:墙倒了,以后当爹的就不用再上墙了,“我管墙上受苦的爹,不救墙下无义男;男不养老女不贤,留给后人作笑谈。”
笑谈归笑谈,这样的故事,在今天却也并不新鲜。不说远的,在我们身边,就有多少“张木匠”,他们含辛茹苦拉扯大孩子,却在年老体衰丧失了劳动能力的时候,被子女视为累赘,处处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不得不屈辱偷生。对于普通人来说,“寿比南山”未必就会“福如东海”,更多的时候,长寿充满了挑战。
《庄子·天地》篇说,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从尧的辞寿、辞富、辞多男子来看,恐怕古人也知道,养儿未必能防老。到了现在,更是常常听见一些身为父母的人,很硬气地说:“我生孩子,是为了参与一个生命的成长,不用替我争门面,不用为我传宗接代,更不用帮我养老。我只要这个生命存在,让我们有机会同行一段路,成为彼此生命当中最亲最爱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多么高蹈雍容的答案。但这样说的父母,多数还年轻,自己或踌躇满志,或事业有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有心思想象数十年之后,自己也会发秃齿豁、目痴耳聋,甚至鼻涕涎水流一身不能自理,或者大小便失禁难以启齿。这样的老态是自然规律,即使再不愿意,谁能保证自己能幸运逃脱?到了那时候,他们会不会兴起白居易的“尽日无人属阿谁”之叹呢?
春节回村拜年,在一些独居的老人屋里,看到墙上贴着的不仅有年画,还有一副“老来难”的民谣,里面讲述了老而不死的种种艰难和屈辱,最后说:“对老人,莫要嫌,人生哪能净少年。人人都来敬老人,尊敬老人美名传。”是劝人尊老敬老的。大过年的,他们郑重其事地在墙上贴着自己的心声,可是给谁看呢?还有因贫病交加自寻短见的极端例子,给老年生活涂抹上一层层黯淡的阴影。
《墙头记》里,王银匠埋怨张木匠太娇惯孩子:“你四十多岁抱娃娃,冬里枣夏里瓜,秋里葡萄春麻花,两个乖乖会骂娘,喜的你咧着大嘴笑哈哈。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枉费钱财养冤家。”是的,娇惯纵容,是张木匠两个儿子不孝的原因,可是现实生活中,不娇惯不纵容的父母,就不会遭逢不孝的孩子吗?
什么是“孝”?孔子曾对他的弟子子游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意思是说人们通常以为,“孝”就是能够保障父母物质上老有所养。可是,如果子女供养父母时没有恭敬之心,不注重和满足父母的精神、情感和心理需求,那与“犬马之养”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真是孝的理想境界。要实现它,恐怕还是要学学王银匠吧。他清醒凛冽,能正视人性的善恶,所以不去单纯地进行道德说教,而是以俗破俗,以伪制伪,让一场相推变为相争。但是,对于张木匠,这些权术也不过是亡羊补牢式的安慰,他郁郁而终,至死不能解开的心结,是自己辛辛苦苦为儿子倾尽全力,而他最亲最爱的儿子,却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恨不能让他早做“圣贤”。
张木匠是太无私了,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辛苦和付出。他被儿子推举到墙头,想下下不来时,含泪唱出:“墙头是我亲手垒,想不到成了我的望乡台。见过七十二样死,没见过墙头这一灾。”也许,只有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他才终于相信:父母子女之间的脉脉温情下,也有较量和权衡,也有势利和市侩。寿则多辱,有年老体衰的不得已,也有临渴掘井的草率和大意。不求人的日子总好过些,这是人生的真相吧,与其乞求别人爱上我们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不如学学未雨绸缪这样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