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
面前这个男人说完这句话便低着头沉默着,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一身整齐的工装,胳膊下夹着鼓鼓的公文包,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公司白领。
他说完后就用低垂的眼睛扫视着四周,两只手交错的缠握着,发白的指节在阳光下异常显眼。
我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来看心理医生,因为从表面上来看他并不像一个有心理问题的人,而像一个因为迟到而焦虑的上班族。
我示意他坐到沙发里,他一言不发的坐下,只有二分之一的屁股在沙发上,把包挨着腿放到左侧,然后双手又紧紧的握在一起,整个过程都没有抬头。
我走到窗前将另一半窗帘也打开,顿时房间里充满阳光,这是一个完美的心理治疗室,仅凭这暖暖的阳光就能让患者康复一成。
我满意地看了看沙发的位置,那里是整个房间最完美的位置,肆意洒在沙发上面的阳光像跳动的音符,演奏着欢快的旋律。
“茶还是咖啡?或者其他什么?”我语气轻快但故意提高音调,试图引起面前这个男人的注意,哪怕只是抬一下头,我能看到他的眼睛,对视是我进行治疗的第一步。
“都行。”男人没有丝毫抬头的意思,依旧语气低沉。
看来这次得下功夫了,我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找出我这里最苦的茶泡了一杯。这茶我喝过一口,仅仅一口就让我把它放到了柜子最深处,再也不想想起这个味道。我想看看面前这个低沉的男人对这样的味道会不会有一些反应,哪怕是冲我投来仇恨的目光,至少让我能看到他的眼睛,因为模式化的治疗程序只会让病人有抵触心理,让人放松下来的闲聊或者发泄,这些普通的举动中发现某些端倪,才是心理问题的要点,一味的你问我答对现代人的心理问题如同隔靴搔痒,成效不大。
我将那杯茶放到男人面前,端着咖啡坐到男人的侧面,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会让人感到距离过于接近而产生不适,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这种距离是刚刚好的聊天距离。
我吹了吹咖啡,顿时香气四散开来,我拿起杯喝了一口,故意将咽下的声音弄的很大,然后还吧嗒了一下嘴。我看到男人喉结移动了一下,他应该要拿起杯喝茶了,这都是本能反应。
果然男人拿起杯子,先闻了闻味道,然后喝了一大口,看着他喉结的一上一下,我想起以前自己喝的那一口茶的味道,都感觉自己快要吐了。男人喝完后将杯子放下,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而刚才我一直在惊讶他喝那茶的样子,却忽略了看他扬起头时的眼睛。
看他不说话,我试探性的问:“这茶味道怎么样?”
“还好,和我很配。”简短而低沉。
“你喜欢这味道么?”
“不喜欢,或者喜欢,又能如何呢?”说这句话时,男人抬起了头,我也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很漂亮却空洞无神的眼睛,透露着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悲伤?迷茫?还是其他?我居然没法确定,我以前应该是见过这样的眼睛,有熟悉的感觉却没有语言去形容出来,在我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感觉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不少。
男人拿起杯又喝了一大口苦茶,仿佛这个味道起了作用,男人主动开口了:“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把杯放下,讲了起来。
故事的主角叫林木,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成长在一个普通的环境。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成绩靠过前却没有拔过尖,也靠过后但没有垫过底,是那种同学聚会如果不去都不会被人发现的那种。但是林木却有着开心的童年,父慈母爱,父母尽可能的满足小林木的一切要求,而懂事的小林木也没有像其他孩子的淘气,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林木大学毕业。
男人的说这段故事的时候眼神异常的温柔,不时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意。想来这个男人说的是自己的故事吧,他这么拙劣的掩饰让我更好奇之后的故事。
男人没有继续说故事,而是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苦茶,眼神回复到了之前的落寞,指着杯子说:“这个茶的味道就和林木之后的生活一样。”男人说完如有瘾般又喝了一大口,继续起了故事。
林木大学毕业便要面临就业问题,由于是独生子,林木没有留在外面而是回到了家乡,毕竟只有一个孩子,父母也想把他留在身边。但是在这个小城找个工作容易,但是想找一个在外人看来体面的像样的工作却特别难。林木的父母费了好大劲把林木弄进了当地一个小银行,终于有了一份安稳体面的工作了,按说林木以后生活的标题就应该是美好了。
男人在说这段的时候,表情中参杂着纠结,尤其加重了体面两个字,我甚至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听到了牙齿挤压摩擦的声音。看来他应该是对那份所谓体面的工作并不认同,那么这会是病症的所在么?我微笑着示意男人可以继续讲,男人苦涩的看了我一眼,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拿起那杯苦茶又喝了一口,拿着杯的手此时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林木在那个银行的一个后台部门勤勤恳恳的工作了将近三年,没有亮点却也不像很多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普通平凡的就像一台机器一样。可是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刺激,这个单位换了一个领导,而新领导刚上任就要在各个部门执行一项叫末位淘汰的先进理念,很幸运林木所在的部门吃了这只螃蟹,单纯的林木以为这个末位是谁大家都心照不宣了,所以在大家疯狂背题的时候还在做着工作。结果很惊喜的林木就得到了末位这个称号,然后去到了一个叫做前台的陌生岗位。
男人说到这里满脸自嘲的笑容,杯中的茶已经见底。我起身又续了一杯,男人接过喝了一口:“呵,这杯更苦,你这茶还跟着故事走向变化味道啊。”说完男人继续了他的故事。
在这个陌生的岗位,林木想努力融入进去,可是总不得其法。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在这里,有一项很必要的工作要做,就是拉存款,也就是四处找人来这里存钱,这样才可以提升收入。林木没有任何人脉关系,这也造成林木的收入不会很高。但是这件事林木的父母知道了,便四处帮着张罗着寻人来林木这里存钱,而这也就是林木痛苦的根源。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那种苦涩的味道从男人久久没有松开的眉头就看出来了。消化了一下这些苦涩,男人继续讲着,这次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真正让林木痛苦的是有一次他的妈妈帮他联系了一个人来存钱,林木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可是由于在柜台里没法出去,就只能坐立不安的等着。一会儿林木的妈妈和存钱的人来了,林木示意他们先在休息区坐着等一下,林木在办着业务的间隙看到他妈妈给那个存钱的人倒水递过去聊天,整个过程都是很低的姿态,那弯下的腰将林木的心刺痛了。他昏昏噩噩的存了钱,都不记得是怎么结束的那天的工作。但是从那天起林木就对这份工作开始讨厌,并且萌生了辞职的打算。
男人说完这些,像一个缺氧很久的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继续讲着。
当有了辞职这个念头的时候,林木也有过很纠结的一段时期,但是最终他还是决定辞职。林木将这个想法和父母说了却遭到了严厉的反对,而那也是林木思维偏离正轨的转折点。这之后林木和父母之间争吵多过了讨论,渐渐的林木变得偏激并且愤世嫉俗。林木每次把话说重了都会把自己关起来然后后悔的偷偷抹眼泪,他也不想将这么不好的一面放在爱他的父母面前,可是总是事与愿违。急于改变的林木自此回到家以后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因为没有交流便不会产生争吵,但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不停的自责并且骂街,他感觉到自己或许是心理有了一些变化。
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好像是明白了一些事情。在我还没有赶上插嘴的时候,男人又开口了。
林木每天都觉得活着很累,他不想父母伤心,却也不想继续干着这么死靡糟烂的工作,尤其这份工作还是父母千辛万苦帮他张罗了很久才找到的,可是林木真的不想在继续这样下去了。他都怕在这赚的这些钱都治不好他的病,何况每天这样他的父母应该也不会开心吧。让那么爱他的父母这么难过,真是操蛋啊。
男人说完,拿起杯子将茶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那种苦到极致的味道将他的眼泪都引了出来。
“你说,故事里的林木他心理会不会有了什么问题?比如抑郁症什么的?”
“他心理的话应该是和以前相比产生了一些变化,不过说抑郁症太严重了,最多就是一个疑似抑郁症患者,还有,如果我没猜错,你故事里的林木就是你吧,因为……”
我话还没说完,一阵敲门声将我打断了,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林木,喝了药就赶快睡觉吧,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么?”
什么?林木?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肆意的阳光,窗外的夜黑的都有些瘆人,只有天花板上的顶灯孤独的亮着。回过头来,我面前放着一个杯子,里面还散发着难闻的中药味,视线往上是一面镜子,镜子中的我穿着还没有脱掉的工装衬衣,上面挂着一个工牌,写着:工号 7456 姓名 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