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小时侯就不起眼的很:又瘦又矮,一个小脑袋瓜,头发却出奇的茂盛。她,排行老小,一拉溜姐姐,排到她,几乎就是个最不起眼的扫把。大约没有哥哥的缘故吧,她从记事起就是胆小如鼠。姐姐们没人过多指点她如何对待这个对她来说无比大的世界和需要应对的一切,因为她们都比她大出去好几岁至一轮不等,也有更多的家务去帮父母承担。所以,对于她来说,这世界大而陌生,让她从迈出第一步起,就无比的胆战心惊。她,害怕一切,外人不必说,姐姐们,父母,她都怕,除去家中的狗。
长到一定年岁,人就要一小步一小步迈出家门。最初的伙伴,都不过是村中的一些差不多一般年龄的孩子。她的要好伙伴不多:一个,表婶家的也是一个女孩。和她同龄,比她还小几个月,但永远比她高,比她冲实,比她猴精。她永远也玩不过她的伙伴的心眼,抢什么也抢不过人家。玩着玩着,十次有八次她得哭着返家。她常常想:“她是比自己小几个月吗?我妈妈记错了吧?”可伙伴就是伙伴,等明天,她还是不计前嫌的去找那只 “猴精”。
“猴精”慢慢开始带上她去加入别的小孩子中去玩,这样,她认识了更多的伙伴。尽管她害羞,胆小,心中惴惴不安,可她离开家门去玩的范围越来越大了。随着离家门距离越远,更多的,新奇的,好玩的,以至那么大的世界,吸引着她。不能说她格格不入,只能说她总是小心谨慎,唯唯诺诺。在玩这件事情上,她,毫无创新精神,永远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玩不好,瞎玩呗。
有时候,她也挺快乐。比如和一群孩子一起在春天的傍晚时分,每人手里拿一只好不容易淘换来的,最好是透明的玻璃小药瓶,在田野里奔跑。争相喊叫着,抓一种他们叫做“喇叭虫”的小黑虫子。那种小虫子一点儿也不吓人,攥在手心里,放在耳边,就听见一种奇特的响声。抓多了放进瓶子里,拿回家就给妈妈喂小鸡。看着妈妈喂小鸡,脸上带笑,自己就有一丝丝儿的成绩感,因为,小鸡能省下一把小米来。这样的事情之所以能让她开心一些,是因为这件事是独自完成,各抓各的,不需要像游戏,得与人合作。她最怕与人合作,她太笨了,至少她是总认为自己太笨了,笨手笨脚,败事有余。她听惯了伙伴的指责,丝毫不怀疑伙伴们的判断能力。她,怯懦地度过着每一天。与人相处,于她总是略显艰难,甚至心中挥之不去的委屈感。但生活还是要过,好坏都得过!于是每天,她还是如约,或欢快,或慢吞吞,从家走出去,走到她的朋友们中间。或开心,或沮丧,进行孩子王组织的各项活动。
一个夏末秋初的中午,“猴精”又带她去玩。去哪儿呢?猴精说:我们去偷望日莲,瓜子都熟了!两个馋猫小偷出发了。要去的地方是老村子以外,因村中人越来越多,又扩出去的住户房子都是在之前的耕地上新建起来的,大约还保留着大地的营养和接地气,通风好,所以家家在围墙内外种上向日葵或蔬菜,长势自然比老宅基内好。中午的街道上,可安静了,大人们几乎都在午睡。去到目的地,两个馋猫小偷如愿以偿,摘到了望日莲上已生长到饱满的瓜子。她俩自然不敢把整只的莲盘”连锅端“揪下来,而只是小心翼翼的把莲盘弯下来,用大拇指抠下来一小把,就装进上衣小兜,再抠一把,,,直至小兜满足了,俩小偷就也满足了。悄悄地逃离人家的围墙,然后一路小跑,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去慢慢的解馋。也许,这件小事只是一件小事。不至于在两个馋猫小偷的人生中造成多大的失误和影响。毕竟,她俩幸运到,没被主家,哪怕任何经过的人抓住,正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冥冥中,谁知道呢,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一件满心欢喜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庆祝就会斗转急下,发生质的变化。她俩走着走着,笑着笑着,就遇见了另外的一群孩子。这一群中男孩子居多,大多数也比她俩大。”猴精“自然是相对来说熟识其中的大多数,于是也不知为什么就走到了一起,自觉不自觉就加入了进去。他们去哪不要紧,她俩跟上好了。
后来加入的活动,必定会令她终身难忘。
村子里那时候盖房,还没有谁们家用得起正经从窑里烧出的砖块,那时,村子里连个砖窑都不曾有。那时,盖房,垒墙,盘火炕,用的都是人工打的土坯。打土坯是件辛苦的劳动。她见过她的父亲利用不去队里劳动时,为了自家盖一间小房而借了木制的坯模子和一把带木柄的大石夯,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自制土坯。一块块土坯从父亲的手和脚的合作中,叮叮咣咣、连脚跺再夯砸,才被制作出来。再经过父亲的手,每一层每一层的码放成有间隔的镂空花墙一般,等着它们自然晾干用来盖房。在小小的她看来,那一弯花墙似的土坯在父亲的手下真有序,真好看!父亲的手艺真巧妙!而父亲要花费多少的力气,她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一点点吧,甚至一点也不切实。因为她还太小,父母的辛苦,于她,还不会有一个真实的感想。关于土坯的制作,仅作这些介绍。说实话,再辛苦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去经历过,谁会有多少切肤的感受呢?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对于她后来的人生来说,的确是一个重要的时日。她和一群或大一些或像她一样小一些的孩子一起,在一个被人制成的土坯阵中,打了一场类似如今年轻人风尚的CS。十几个孩子,分成两拨,把人家辛辛苦苦制作的几垛正待干燥后盖房的土坯,给彻底毁坏了。那是人家花钱雇了五个人大约十天的成果(后来她听父亲讲),没有多久,就被一群不懂得什么叫做辛苦的孩子,给连推再踹,彻底毁了。站在一个公正的角度为她辩言:她其实没有作为一个破坏者真正参加这场破坏活动。她太瘦小,打仗前分拨,哪拨人都不要她加入。于是她,就坐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也笑,还一边从口袋中掏出偷来的瓜子磕着。但忽然间,她发觉所有的孩子不打仗了,开始四散奔走。在她反应过来时,她也站起来,准备往家的方向跑。但没奔出几步她就被人扯住了后衣襟,瞬间被牢牢抓住。回头看,是一个说不上该叫叔叔还是大大的男人。男人的脸上写着的气愤能把小小的她吃掉。她拼命想挣脱,挣不脱就开始哭。男人则是强拽着她往她家方向走,边走边大骂。
到家后的事,她只记得挨打。父亲送走了那个男人,就冲过来,把她的上衣襟撩开,把她的棉布绳做的裤腰带解都不解,就那么”嘎巴“一声揪断了。然后把她你太转过身体,摁在炕沿上,啪啪的手板,就落在屁股上。她不记得父亲边打她边说过什么,她只记得她自己的回答:“我不敢了,我以后上学,打草。”上学、打草,是她那个年纪,大约能想出的仅仅唯有这两件,是好的事情吧。她只能反复说这两个,其余什么都没有。屁股上挨了多少下,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父亲是否数过数量。难熬的哭喊声最后终于归于平静。然后,父亲从家走出去。后来她知道,父亲是去借模具和石夯给人家打土坯去了。父亲给人家去打了多少天才够了人家的原有土坯数,她不得而知。她的记忆中,父亲仅仅打过她那一次。她再没挨过打。
屁股很疼很疼,躺着疼,站着疼,走路一拐一拐疼,上厕所蹲下来时更疼。屁股疼了很久很久,许久了还整个青紫的,有几点地方破了,慢慢的结了痂。但伤痛,最后还是好了。她没有遗留下任何后遗症。
从那天开始,她学会了远离那些淘气的孩子。最最安全的就是独自一人。
那天过后的每一个醒着的时间,有一件事情她永远不做,那件事就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而且,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养成看热闹的习惯,任何不关己的事情,看都不看。
那一年,她五岁。然后就上了学。说起来奇怪,上学她只认第一个教她的老师,只认那个班级那所学校,换老师换学校对于她来说,是要命的事情。家人看她因为这些事情大哭不去新学校,从来不懂为什么。
这世界,于她,永远那么陌生。一辈子,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