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那些被称土气的乡下人是中国社会的基层。我们说乡下人土气,这个土字用得很好。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土。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我们民族的历史在这土地繁衍壮大,自然逃不开土地的束缚,中国的信用便从土地里滋生。
-费孝通《乡土中国》
"谁买的化肥?怎么这么多?"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雪时所发出的感叹,也是这句无忌童言让父母每每提起便忍俊不禁,依稀记得是四岁那年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了这降落凡尘的精灵,晶莹无暇,通透心扉,它遮掩了农家院中的破败与寒酸,让世界多了一丝静谧与浪漫,自此我便深深爱上了大自然这洁白的馈赠。
但是与之相反的是父母作为农民对雪极度的厌恶与辛劳,每每大雪夜,半夜醒来总是看不到父母在身边而惶恐不安,及至懂事后在父母的交谈中才慢慢知道大雪会带给我们一个农民家庭的灾难。从70年前开始,我们村有经济头脑的的先辈便利用了水源充足土壤肥沃的优势开始尝试少种粮食多种经济作物,后来更是在1988年在全市建立了第一个蔬菜大棚,保证一年四季蔬菜供应,30多年前的大棚与目前寿光等地的温室有本质的区别,全部为弓形棚,在内劳作时成年人完全直不起腰,现在回忆最高处1.4米左右,有时为了育苗在大棚里面还要再套小棚,长期在潮湿的环境中弯着腰迈来迈去,辛苦程度可想而知,所以父母亲的腰早早的就垮掉了。小时侯的娱乐非常匮乏,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蒙棚"这个在别人看来极苦的事情在我们看来也是极有意思,打水泥桩、夯铁钎、烫接薄膜、扎弓、盖草毡等等一道道工序承载着父母对来年收成的希望,而这希望却极有可能化为泡影,风霜雨雪都会造成这希望瞬间破灭,饶是你起早贪黑再努力,在莫测的大自然面前就如摧枯拉朽一般脆弱。因此记忆中每逢家里的黑白电视播放天气预报,家里任何人及动物是不允许发出声音的,唯恐听不清楚未来几天的天气情况而受到损失,掌握了未来几天的刮风下雨旱涝雪雹才能未雨绸缪、多收那一两斗,从这个意义上说几百年来中国农民靠天吃饭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大自然的一粒沙落在小农经济的家庭身上就是一座山。可笑的是,30年过去,我的身体条件反射依然没能改变,尽管手机上随时可查阅天气,可是每次听到天气预报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噤声。
父母那一辈的农民不喜欢雪正源于此,源于对大自然无法掌控的恐惧,每逢下雪,父母便整夜无法入眠,隔一会就要起床看一看雪的大小,唯恐积雪把大棚压垮,里面的蔬菜全部冻死,一季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但逢大雪,不管几点都要扛上雪耙子去扒雪,走之前把煤球炉上煮上一把面条,炉门半封,让面条慢煮维持温度,等体力耗尽回家吃上一口,但往往回来时候面条坨成了一锅,吃上几口没油淡盐的面条又往地里跑,从那以后父母有20年再也没吃过面条。但是父母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的苦,没有抱怨过天地,他们仍然相信勤劳能致富,感谢我的父母细心呵护着一个孩子对大自然的好奇与热爱,没有让雪变成我的恶梦,没有让雪成为一个孩子印象中不可饶恕的大自然的罪孽,"山不过来我就过去"父母身体力行的教育传导着这朴素到极致的价值观,《易经》有云:"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这就是一种文明的传承,一种中国人的古老智慧"以天文入,达成人文而出"。
在读书时初接触美国的农场模式时,会想为何土里抠食那么的苦,为什么我们智慧的先民们没有把耕作模式发展为西方的大农场模式,如果30年前还可以归咎于农业的不发达,而千禧年后已经初步形成了农业现代化,却为何还无法摆脱小农经济的桎梏,无法实现大农场模式?看完前不久温铁军教授的《从农业1.0到农业4.0》我才得以释然。古代财富的主要来源就是农业,因此我们一直认为农业是第一产业,这个概念的出现起源于西方全球殖民时期的大农场,规模化经营、单一化种植、机械化耕种,这应该是大多数中国农民理想当中的农业现代化方式,但其实有失偏颇,因为目前成功实行大农场制的国家都是西方殖民国,原住民人口被消灭得所剩无几、地广人稀,白人殖民者才能占有大量土地建立大规模农场。而仍然以原住民人口为主的亚洲国家,土地资源普遍紧张,不可能照搬这个模式。此其一;其二大农场模式是一种高投入、高消耗的生产模式,被称为"石油农业",美国每生产1亿吨粮食要消耗2000多万吨石油、20多万吨钢铁,还要消耗大量的磷、钾等肥料,每生产1卡热量的食物,需要消耗0.2~0.5卡,是亚洲国家的4~5倍。如果全世界都实行大农场模式,那么需要消耗全球石油产量的一半来生产食物,这种高耗能模式无法持续,此其二。其三,我们通常认为,大农场模式生产效率高、很赚钱,其实大农场只是人均产量高,但地均产量并不高,每亩土地出产的农作物远比不上精耕细作的东亚小农经济模式,因为高耗能、地均产量低,如果没有政府长期高额补贴大农场完全是亏损的,美国政府每年给农场主的补贴高达数百亿美元,美国农民40%的收入来自于政府补贴。因此我们目前的小农经济既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又是市场经济的产物,更是中国人人文精神的产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耕耘不辍劳作,花一分力气就得一分收成,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道理。任何时候当你眼前有两条路时,应该选择遵循春种秋收自然法则的看似难的路,而不是投机取巧故作聪明社会法则貌似的捷径,因为这样的“捷径”在把它拉长足够的时间线来看才是最长的弯路,《中庸》有云:"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缴幸"。
每次我说爱下雨下雪的时候,父母都会微笑着点头,其实我何尝不知,我对雪的记忆是美好的、洁白的、纯净的,但父母对雪的记忆其实是劳力的、痛苦的、凉薄的,人与人对相同事物的理解总是不同,甚至天差地别。很多时候,我们认为美好的事物却是其他人的灾难和梦魇,我们的狂欢却正是另一群人的孤单,我们总是觉得人与人之相遇特别容易、与雪相遇特别难,但其实我们与雪相遇更容易、而与人相遇更难,雪涤荡了一切纷扰飘摇落在心间没有一丝躲藏与你相融相知,而人与人之间却难得袒露心扉遇见彼此。这一生,想把自己分成几瓣,去看威海的雪、去看三亚的海、去昆明观滇池、去曲阜拜圣明、去西安追忆秦皇、去东北捧起黑土、徜徉厦门的雨间、瞻仰巍峨的泰山,人生短短数十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或许我在唱歌,是父母一辈最后一代农民的挽歌。
此刻坐在烟台凤凰湖边,看着眼前的觥筹交错,我竟有一些恍惚与伤感。
饮尽杯中酒,屋外大雪纷飞。
壬寅虎年元宵节于烟台酒后作
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