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义脸上的皱纹纹丝不动,如同雕刻。他耐心等王景元吼完了,烟袋锅子收起来,语气和缓,不急不躁,却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嘴角两边深深的两道法令纹一扩一收,“你都二十五了!还没个后,多个婆娘,也没什么不可以。女人嘛,无非是带孩子做家务。你年轻力壮,精力旺盛,也需要身边有个女人,知冷知热,料理生活。你以为你真能跟静直子有结果?做梦!人,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王景元头皮一炸,静直子!这名字从王尚义嘴里这么容易就说出来,他嗅到不寻常的气息。究竟是什么,没等他再仔细探究,王尚义开门走了。
王景元慢慢理清楚思路:听王尚义口气,李小夏这事还不是爹最近几天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估计过年回家,父母就商量好了的。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不打招呼把人领回来,是因为发现了自己跟静直子来往,这才着急忙慌塞给他一个李小夏,想让他对静直子断了念想。
王景元此时的气愤,冤屈,憋闷,像海浪扑过来没过了他的头顶,让他无处呼吸,只能徒劳的扑通四肢。他要是敢试图呼救,海水会趁机侵入体内,让他无声无息的沉入水底。
他没有喊冤叫屈的胆量,他更负担不起喊冤带来的后果。如果王尚义知道这事,紧接着经匠王住着的其他人都会知道。
事情能不能遵照他原来设想的,搞到手抄本就收手,王景元丝毫没底。他爹的疯狂,他已经领教过了。把这么多人拉进这个邪门的事件里,王景元绝对不相信他爹会甘心情愿拿到一份手抄本就算完。如果再被其他三人知道此事,游离在薄薄夹缝里的刀刃就再也藏不住动不了了,除了血光四溅鱼死网破,别无他路。
有没有一条更好的路子?
王景元在小旅馆的床上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跟静直子,他尽力把两人每次的会面控制在小心翼翼的边界,不作出会让静直子产生误解的多余举动。除了让她愿意继续抄书外,他没胆量去弄更多的事儿。
就保证继续抄书一条,已经足够他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了。因为静直子已经越来越不满足跟他坐在咖啡馆里聊两句话,递给他一叠纸,接受他一句谢谢,就仓促分手。她向他传递的眼神,走着路两人无意间身体上的触碰,说话态度由客气转向自然而然的默契和亲昵,既随时随地在挑战他体内跃跃欲试的兴奋神经,也显而易见让静直子由少女怀春的羞怯渐渐变得大胆勇敢。
王景元暗暗吃惊。这种超出预期的变化,本来是他最害怕和恐惧的,现在反使他兴奋和期待。恋爱啊,恋爱是个好东西。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还没恋过谁。
这个晚上,他禁锢许久的睡狮,猛然被王尚义横加阻拦的蛮劲儿唤醒,完全不受控制。膨胀疯狂的猛兽急于挣脱牢笼,狂吼着一飞冲天。坐着,站着,笑着,看着他,向他飞奔过来,各种各样的静直子环绕着他,跟他交缠亲昵,鲜嫩润泽的双唇诱惑着他,富有弹性的柔软腰肢,薄薄衣服下覆盖的身体,雪亮的刀片一样飞过来,让他感受到切肤之爱,沉睡的火山喷射而出。
早晨醒来,一夜多梦,身体疲累松垮,头脑却异常清醒。
这天下班之后,他打了招呼,晚上不回去吃饭。他先去理发馆理了理头发,回小旅馆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他最贵的一身西装,走出小旅馆。转而跑上去华西路的一条近道,走到一处九十度拐角处,一闪身,避在墙角。他数到第十五个数,一个硕壮的身影果然气喘吁吁跟过来,粗重的呼吸声拉风箱似的响。
一转过拐角,两人视线撞上。
顺子尴尬,磕磕巴巴跟他打招呼,“三,三叔,怎么在这儿碰上了,真巧啊!”
王景元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咕咚把他摁倒在墙上,怒目而视,“我就知道是你小子,说,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跟了几次了?”
“就,就前些天!一共两次......还是......”顺子看他扬起来的拳头,伸出二根手指,想想又加上一根,王景元拳头捏紧往上一提,他赶紧伸出了五根手指。王景元的拳头在他腮帮子上捣了一拳,又在他腿上拳打脚踢。顺子嗷嗷叫唤,王景元吩咐他,“回去告诉老爷子,不跟踪,一切好办;再跟着我,我索性就跟静直子一起过了!以后我的事儿,不准任何人插手!”
顺子哭丧着脸点点头,摸着红肿的脸腮问他,“我回去跟二爷怎么说?”
“就说我和静直子去我小旅馆的房间了!”
“这,这能行吗?你又没……”
“啧,你咋知道我没想这么干。你甭管那么多,就照我说的告诉老爷子!出事有我呢!”
“好——吧,”他小心的看看王景元,试探着问他,“你打算,对李小夏,怎么办?”
王景元转身走了,挥挥手,“送给你了!”
顺子急得跳脚,“三叔,您这是埋汰谁呢!”
看王景元走远,他摸着火辣辣疼的腮帮子自言自语偷笑,“李小夏,也挺好看的……”
静直子等了好久,才看见王景元走进来。她上上下下打量他,抿嘴微笑,“今天打扮得很用心,是相亲去吗?”
王景元挑了挑嘴角。
“别说,你这打扮,跟电影里的男明星同款,可比他们还靓!我被你迷倒了!”她说着,人倒在桌子上,佯装昏迷。
王景元在她对面坐下,手伸出来。静直子假装不懂他的意思,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大手里。他本能的要抽回来,被静直子反握住。
“今天是最后一次交给你手抄本了,以后是不是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静直子的眼睛让他不敢直视。
他只得含糊其辞,“梳妆匣还没完成最后的工序,还是有机会见面的!”
静直子抽离自己的手,不高兴的说,“我觉得景元君每次都这样,都敷衍我!”
他被捉了现行,脸腾的红起来,下了决心说道,“今天,我请静直子小姐看一场电影怎么样?”
静直子兴奋不已,不等吃完饭,拿上包包和衣服站起来。
夜色渐浓,他们两个走进不夜城最大的电影院,摸黑找自己的座位。静直子挽着他的胳膊,头伸过来枕着他的肩。他一动不动的紧绷着,电影开演,演了些什么,他一点都没看进去。
他感觉到静直子仰起脸看着他,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他低下头。静直子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的送上双唇。他眼睛赶紧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们,电影屏幕的光打在一片静静注视的脸庞上。他低下头,迅速含住她的嘟起来好可爱的唇,一股幽幽的芳香袭入鼻息。两人的呼吸纠缠不清。
电影结束,两人紧紧握着手。送静直子到祥云斋外面,静直子踮起脚,搂着他的脖子。两个年轻人忘乎所以。刚刚进入九月份的夜晚,燥热未消,秋虫啾啾,皓月隐藏在面纱一般的云层里,树影婆娑。
王景元感觉自己后脑勺顶着一个硬而凉的东西,他慢慢转过头,是川野一张阴沉沉的脸,他手上握着一柄手枪,枪口抵在他头上。
他松开静直子,川野扣动了扳机,静直子一声惊呼,身体如鸟一般飞扑过来。
多少年以后,这个夜晚不断侵入王景元的睡梦,让他夜半从惊魂未定中霍然醒来,胸口碰碰直跳。
顺子跑回经匠王还没来得及跟王尚义回报被抓包的事,邮差送来了一份电报。王尚义看完电报,一言不发,到小旅馆来等王景元。
王景元从地狱归来,踉踉跄跄回到小旅馆。王尚义已经在他的床铺上等他三个小时了。
一见王景元,王尚义使出浑身的老力气,一个巴掌扇出去,王景元没防备,身体随这股大力转了一个圈儿。还没站稳,王尚义又一个耳光扇过来。
王景元擦擦嘴角的一丝血腥,瞪眼看王尚义。
王尚义把手里的电报扔到王景元气咻咻的脸上去。
他弯腰捡起来一看,变了脸色。电报上面写着:崔氏病故速回。
天蒙蒙亮,父子二人坐着马车飞奔回凤凰村。
崔氏娘家人来了,一大群人挤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卢氏哭哭啼啼,对崔家人小心侍候,带着讨好的意味百般安慰。
王家父子风尘仆仆一进院门,崔家人一拥而上围住两人。王景元任凭崔家人撕扯哭闹,实在耐受不了,率开抓住他胳膊的几双手,走进崔氏屋子里。崔氏已经装奁停妥,红衣绿裤,绣花鞋,脸上蒙着一张纸。
死者如此安静,外面的世界却喧嚣不安。
他茫然失措,怔怔看了半天,他娘卢氏从后面撞了他腿弯一下,他膝盖一软,单膝跪下了。卢氏大声干嚎起来,“哎呀,我苦命的儿媳妇儿啊,景元回来看你啦!你就这么走了呀……”一边嚎着,一边用手帕遮脸向王景元使眼色。
王景元明白过来他娘的意思,是要他哭两声。
对崔氏的尸体,他只感到悲凉和无助,无论如何哭不出来,可是历经昨晚的遭遇,他不由悲从中来,哭了个痛痛快快。崔家看王景元哭得真情实意,没想到两人如此恩爱,这才拿了王尚义勉强拿出来的一点钱,如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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