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1、
南方的三四月,总是多雨。湿漉漉的小城,午后格外好眠,恍惚间的光影浮掠,梦到了外公的萝卜连锅,暖吞吞的捧在手里。
醒来后有些惘然,想到此生再也喝不到这么一碗汤。我不过多睡了几个小时而已。
每当寒潮来袭,天气日渐的冷,我都会怀念起外公做的萝卜连锅。捧着喝下满满一大碗,萝卜的清香甘甜夹带一丝丝的姜的辛辣,从胃暖到了心,疲惫困顿和一身的寒气都拂去大半。
去年的十一月,外公已经卧病在家,被外婆精心地照料着。但那日我回家,外公还能勉强振作起精神,为我熬一锅萝卜连锅。
那种幸福感是那般的小心翼翼,数着时日一般。
在这样的绵绵雨季,枇杷山的那一套老房子也最终变得冷清落败。外公除夕清晨去世,大致料理完后事,外婆便去了昆明散心,滇池白鸟,明媚而温暖的地方,这一去也将近一月了。
多少年来,这样长时间的空着,对这间老屋来说,还是头一回。
只近一个月空着,很难想象一间房子竟然会落满这么多的灰尘。
掀开窗帘,推开窗户,你能看到扑腾的灰尘,光线呈现出轮廓分明的形象,投射到木地板上,投射到放有一只碗的水池里。
寂静和遥远统治着房间的一切,寂静是因为这房间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空置,而水池里的那只碗,仿若彰显出一段不能再回去的遥远的光景。
寂寞和遥远在房间里携手,甚至尘埃也在床上、在桌布上窥探,到处挨擦,沾染,反复的询问着——“你们会褪色吗?你们会消失吗?”——但几乎没能打扰那安静、无力、纯洁完整的气氛,似乎它们所提出的问题几乎不需要回答:我们依然留存。
想起去年此时,老两口烟花三月下扬州,瘦西湖泛舟吟诗,林园里品茶漫步。到今年,却已是天人两别。
杨绛在《我们仨》的结尾写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虽知生老病死,人生大限无人能破,但从去年九月底外公查出肝癌到今年除夕,短短不过四个月,实在是太快了,太快了,不禁唏嘘感慨世事的无常与无情。
2、
在外公生病之前,外婆从来都是家里的权威。
她每天下午打完麻将回家,都会检阅一番,一旦外公有所疏漏,忘了清垃圾袋,忘了添置油盐米醋,外婆都会骂上一句“死人!”
一切不顺外婆心意的地方,她都自然的怪罪在外公的头上。有一年家里遭了耗子,外婆一口咬定是外公故意开了窗户让老鼠爬进来。然而就是这么荒谬的罪名,糯米老头几乎骂不还口。
外公是几十年的老烟枪,每次都跑到楼下不远的公厕去上厕所,是为了偷偷吸烟,外婆是闻不得一点烟味的。
家里放着他俩退休后去各地旅游的照片,茶几上放着,玻璃板压着,墙上挂着,床头柜上摆着,当然更多的还有我和弟弟妹妹的照片。
人老了之后就喜欢看相片,每次回去,外婆都指着相片,把一样的故事跟你说第一百遍。那时总不耐烦,如今照片都被收了起来,只怕外婆看到会伤心。
外公日渐消瘦,外婆陪着他去医院输液,早上八九点去,输完液,已是日渐黄昏,才一起回家休息。
回去的路并不太远,他们慢慢的走,外公实在太过虚弱,走不了几步就要坐下来休息。以外公要强的个性,一路歇四五次,想必已是他强忍之下,透支身体的最大极限了。
那时我们还瞒着病情,但外婆知道,外公的病一定不轻。
其实讲与不讲,外公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说是不想外婆担心,殊不知几十年的相处,外公身体怎样,外婆一眼便能看出十之八九。
医院与家之间的那段路,两老搀扶着走一段歇一阵,各种怀着怎样的心情,嘴上却说着街坊邻里,鸡毛蒜皮
这下子,家里改朝换代,外公变成了发号施令的老爷。肝病最大的敌人是口味不济,吃饭变成了打仗。外婆的麻将事业也随之鸣金收兵。
外婆说话不再厉声疾色,外公说饭来,想吃什么,外婆都去张罗,哄孩子一样的喂。
外公吃不了多少东西,只能少吃多餐。外婆凌晨一点会起床给外公做一餐,早上六点又是一餐,天天如此。
有时情况差点,一天只吃得下一碗醪糟鸡蛋,外公想吃红糖,家里没有,外婆便立马去买。
睡觉之前,外婆就端来脸盆水瓶,伺候着外公洗脸,一边拧帕子一边说:“你现在真是比老太爷还老太爷呢!”
3、
11月底的一天,外公的挚友提了鸡蛋和老鸭子登门看望,不巧外婆出去买菜。
老爷子敲门,外公就坐在沙发上,离门五步路,竟无力起身,只得隔着门叫老爷子在门外等着外婆买菜回家。
12月5号,外公第二次住院。至此,外婆便是一日几次的往返家和医院之间,好不劳苦。
外公在病床上油尽灯枯,瘦得不忍看,情绪也日渐暴躁,显得古怪。
对我还好,但只要外婆在病房,根本没有电影小说里那种诀别前的依依不舍和情意绵绵,只有诸多指责和抱怨,有时是嫌外婆带来的饭菜不合口味,有时就是毫无原由的发火。
我在旁都有些不忍,跟我妈说起这事,带着责备的语气。
我妈说,那是因为外公着急,他也想快些好起来,但身体又一天天的垮下去。尤其是看到外婆,他更着急。
想来也是,外公对患肝癌一直不服气,也不愿认命。他日渐消瘦,到后来右眼失明,肾功能衰竭,甚至用上了尿布屎片。
他曾是那么的爱面子,在儿孙面前尤其。到了后来,外公的日常便是昏睡和测试自己的能力,比如伸舌头,伸手,给谁打电话,曾经不用思考就能做的事情,却在外公这里一件件的变得困难,一点点的丧失,他心慌也不甘,看到我们日夜相守,看到外婆每日几次的送饭,那样的心情,那一份爱,便是化为了喜怒无常的暴戾。
偶尔外婆被骂得听不下去,也不争辩,只出了病房,在过道的加床上坐着沉默不语。
过一会儿,再进病房看到外公已经睡着,坐在床边用梳子帮他轻轻梳头,把那几根贴在头顶的白发捋顺。然后收拾好保温盒回家去。
其实现在我都不忍回想,那时我一得空就守在病床前,倒是没顾及到外婆一人回家,在厨房热外公吃过的剩饭当晚餐的情景。她那么节约,一定只开了一盏孤灯。寒冬腊月,外婆提着保温盒,回家需爬长长的一坡路,那样的背影,我也不忍去想。
但外婆一直都比我想得要坚强。外公住院的日子,我宁可在医院呆着,也不太愿意回到家里面对一张张忧愁惨淡的脸。
在家里,不止一次的说起治疗,说起从前轻快的日子,甚至说起身后事。我妈和小姨时不时的便哭起来,握着纸巾在屋里来回的走,而只有外婆,永远都坐在那里择菜,没有太显露的悲怆。
直到外公不再认得我,直到病危重度昏迷,直到他安然离世,外婆都陪在他的旁边,而一脸的坚毅,隐忍,没有掉一滴眼泪。
直到外公的葬礼上,当我扶着外婆来到灵堂,她看到外公的遗像,才头一次哭了出来,呜呜的哭,我握着她的手,跟着流泪,哽咽着说我现在只有外婆了,外婆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哦。
那天也是除夕,忙了一天的外婆,在夜里把我和弟弟妹妹叫去一旁,笑着给我们发红包。我没忍住就哭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久久的握着外婆的手,第一次觉得,外婆的笑那么显老,那么疲惫。
外公去世后的没几天,这一间老房子,几十年来未曾变化过的格局,头一次发生了变化。那些累成山挡住去路的空盒子,被外婆全部清出扔掉。
房间一下子大了不少,明朗了不少,也空了不少。
那些长年累月堆成山的盒子里,留着的是外公舍不得喝的好茶叶,好酒,舍不得用的丝绸扇子,还有他藏在柜子深处的他最喜爱的紫砂茶壶。
人这辈子,到最后能留下来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即便如此,外婆一个人在家依旧会感到害怕,会凌晨一点给我妈打电话。
毕竟是一起生活的地方,有太多的回忆,已经用得桌面凹下去的茶几,杯子里泡着的假牙,层层茶渍的茶杯,或是香皂的气息,或是习惯性的叫一声“老头”才想起只身孤影,静得离奇或是有一点异响,都叫人受不了。
4、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几日的雨水滋润,阳台上那些外公钟爱的花花草草再一次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过去回家,外公总把我拉到窗边,跟我炫耀他的君子兰开花,他种的三角梅傲骨,还有他种的海椒树,那一阳台的欣欣向荣。
即使他和外婆出去游山玩水,也会给我钥匙,隔三差五去家里浇花,都成了首要完成的任务。白先勇写《树犹如此》,也常用院中树木花草比兴,喜爱花草的人,大多都有生活的情趣。
外公生病的时候,这一阳台花草也颓败荒芜,究竟是花草太过娇嫩,一旦人疏于打理便焉了气,还是寒冬腊月,万物在肃杀冷风中都了无生气,也未可得知,不免一度担心说这些花草也挨不过这一季冬天。
而今春雨滋润,抽枝发芽,到底是万物生长的时节,显现出人间的瞬息繁荣,若外公看到,想必也是不胜欣喜的。
只是,以往两人种下的花草,现在还需再等待些时日,等待咆哮老太,将散落的生活,一点点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