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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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摘要:没什么,有两篇残稿写了好几天了一直写不出来,瓶颈好久了,我想改变一下,有点疯狂,又有点期待,然后就是,第一次写得让自己害怕。

路秦是一个阴天的下午离开的,当时的我应该是在床上继续写那篇小说,我把空调调到了二十六度,倒了杯六十度的温水,喝完应该就去沐浴了才对。哦,不对,我确实是在那天早上见到路秦的,早上的时候我还在想那篇小说该怎么写。

抽象的,具体的,空间的,立体的都被写尽了,哈,我该写点什么……想着想着就遇见了路秦,他和普通的胸腔外科医生不太一样,除了机械式的医嘱之外相当的沉闷而压抑,候诊室内,我解开内衣略带紧张盯着他,路秦则是面无表情地按压了好几下。他应该也没能想到,会遇到一个像我这么能忍痛还不会吭声的人。就因为这样,路秦以一种奇怪的,难以言述的表情盯着我,我想出神了,他告诉我,痛就喊出来,别硬撑着,会影响判断。

我连忙说好的,但依然没叫出声,只告诉他哪里比较痛。穿好衣服之后,我刚好看到路秦盯着我的胸透单子发愣,他先是沉默了会儿,然后问我,你什么时候开始胸部疼痛的。很早之前了,我说。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我又陷入了一个状态,就是发现周围空荡荡的,身处热闹的街市,我的肉体被穿梭的车辆和人群淹没,灵魂却好像升入了天堂,周围一片净土,安静得出奇,我在天堂望着我自己肉身,一愣神,又置入人间热闹的烟火气中。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路秦告诉我,检查结果是乳腺癌晚期,保守治疗的话,最多也就还有半年的时间。

天气变得阴森森的,我不得不打车回去,车窗上布满着一滴滴黄豆般大小的水珠,远处的电线杆上几只停留的鸟也扑腾着向屋顶飞去,一样的,鸟被打湿了翅膀,同样也飞不起来,我望见它们扑腾的翅膀逐渐被打湿,还未到安全处就被忽然而来的狂风暴雨打落在地。

滴滴滴,绿灯了,车辆依旧拥堵,司机一边不耐烦地摁车喇叭一边打开电话回复妻子因为堵车可能要好一会儿才能回去。我又望向那个地方,那几只被打落的鸟早已不见,或者被压在车轮下,隐藏于人视线之外车底,又或是被冲刷到了另一个不太安全的地段。总之,要是想让我相信它们在这样极端天气下被人好心拾到安全角落,那它们极大可能将成为猎物或陷阱。

但它们是麻雀,我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又想到了那篇小说,环境嘛,总不该是人类所处的那种,但要是像麻雀那样处在另一个有主宰者生存的环境之下,那就有意思很多。当然了,我不会真的写麻雀,也不会写动物,像卡夫卡最爱写动物,但这条路没法再纵向走下去了,因为我怕后来的文学理论家说这是前人胡编乱造的,又或者另一个极端,刻意解读,那我就明白这位奥地利小说家为什么会在死后选择烧毁而不是保留了。

那环境就这样吧,又堵车了,雨也变小了。离开医院前,路秦说,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关心,没心没肺不知道该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吗,哈哈,我觉得能控制自己的思维不是难事,要是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才算真的有趣。你的乐趣就是这个吗?真有够变态的,我告诉路秦我还喜欢卡夫卡,喜欢文学喜欢得不得了,我愿意为文学献祭自己。他问我,就像林奕含那样吗?那么文学可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这不一样,我说。那个女孩思想被固有的文学信念所桎梏,而身体更不能被自己控制,那种状况下,没人撑得住,当然没道德底线的人除外,但作家嘛,多少带点儿清高,不会那么没底线。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路秦,我可没恶意批评,批评是文学理论家们的事儿,它本身从道德底线上来看,作用也只能算得上是微乎其微,当然放在社会和读者的思想升华大讨论上作用就大了,尤其是文学批评家,他们靠作家而活。你太犀利了,江也,人除了欲望和利益还有很多更高层面的东西。你指的是真善美吗?我笑着问他,可是你猜那些大部分表露真善美的小说为什么会有一个极其阴暗的环境做陪衬?

路秦,你研究的是人的身体,准确点来说是胸部,不只是女人的乳房,还包括里面的器官,心脏也在胸腔里吧,你能说哪个器官最难治疗吗?怎么愣住了,你也无法预想吧。路秦问我,你打算怎么做,保守治疗还是……放弃治疗吧,在我写完那篇小说之前,没什么是我在乎的。

你没想过时间不够了写不完怎么办吗?没有完结的长篇小说?这并不妨碍我去写它,要是真有人想了解它,那篇小说写个开头都就会一群文学理论家对它研究剖析,无数篇引经据典的阔谈,兴许没有什么是我的真实想法,不过那不重要,像我说的那样,作家死后,他的作品和他自己就没有关系了,毕竟他不能开口去否定,判断甚至于决策。这取决于社会影响,读者审美和众文学理论批评家们,当然更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些纸稿被当成垃圾扔在垃圾桶里。

几个绿灯过去了,还是堵车,雨停了,燥热的天气使我的汗液浸湿到发丝里,或许我该去剪个头发,或者不留头发,这并不妨碍我,反倒能让我不那么烦躁。雨后彩虹出来了,挺明显的,堵车的路上还是有人出来拍照,该想情节了,什么情节呢?每个濒临死亡的瞬间,那就是即将到达天堂的出口,那得死多少次,又得活多少次,多痛苦啊,多幸福啊,时间不多了。

很晚了,我不愿意再去吃午饭,下午茶的时间也过了,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些年来我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能够让我的思维控制我的身体,那么这样下去,我就能顺利地到达天堂,又顺利地回来。似乎人在危机时刻和濒临死亡边缘总能激发出身体的那部分潜能,更何况,我的身体已经被我控制的相当好了。嗯,没学过相对论,也没看过人性解析的书目,作家的世界局限性太多了,但是没有局限性,又怎么写得出他的人生之最。我该去体会一下死亡的感受了,兴许在那种状况下,我才能真正完成好这篇小说,天堂。

空调开到二十六度,打开浴室,把浴缸放满水温水,我摘掉了眼镜,我望向手机里那个唯一的联系人,在潜入水底的前一分钟,我给路秦发了消息。科学解释,人溺水后五到十分钟得不到救治就会死亡,路秦,我很快就能写出那篇小说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对于我来说,水压和憋气的痛并不能让我产生太大痛感,我享受濒临死亡那一刻的感觉,美好,安详,似乎真的到了天堂,我快完成那篇小说了,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和思维都知道。

我没留恋太久,一下子冒出了水面,映入眼眶的是个迷糊的身影,路秦依然穿着白色大褂,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色有了些许微妙颜色,隐隐听见他问我,江也,你是不是疯了。我没撑得住,晕倒在了地面上,路秦不知道,我是会游泳的,同样,他也不知道,我没想立刻死,不然也不会把地点选择在家里的浴缸里,更何况,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他知道的。我醒来时躺在床上,还是那个我一个人住的单身公寓,因为我太熟悉这个环境了,杂乱无比,到处都是废稿。

我醒之后,路秦给我倒了杯六十度的温水,空调的温度变成了二十八摄氏度,我没说话,只是让路秦把电脑拿给我,我已经想好第一部分要写什么了,路秦打断了我,语气沉重而无奈,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算是为了所谓文学信仰牺牲一切的行为吗?真怕了你们这些作家,心比天宽,认为人的意识可以战胜一切。别这么说,我是唯物主义者,我只是在用意识寻找或者是留下那些属于我的物质。

路秦明显不想再听我说下去,只是告诉我,在一个医生面前践踏自己的性命,真是太不礼貌了。这不一样的,就像路秦无法理解我一样,我同样没法理解那样的他,看他不为所动,我起来把电脑拿到了床边,时间没多久,才三四千字,就已经结束了,路秦一直没有说话,而是问了我冰箱有没有新鲜食材,我笑了笑,路秦,一面之缘,你做的比我想得还多得多,其实没关系,我不会恶意报复或者投诉你的。

还是那句,你太犀利了,江也,你才二十几岁的年纪,是受什么刺激了吗?亲人去世?丈夫出轨?事业上受打击?他随即又懊恼摇头,似乎已经看出我的处境,我依然面带微笑,告诉他,我一直是一个人,除了我的思维,就只剩下我的身体,我是江也,和这个世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路秦在厨房里做着饭,我则在浴室里想着下一步的线索,或许我该去旅行了。

我对着镜子,对着那张干瘦凹陷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好像我本来就该长这样,又似乎我透过镜子看到的已经不限于这张面容了,梳子滑过发尾处,几簇发丝落了下来,我无奈一笑,拿着剪刀咔嚓一下,轻松多了。

我没法回答路秦的问题,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这样完整的孤零零的一个独立体,身体还与物质相联,思维跳跃出太多,这副身体几乎承受不住了,似乎是十几岁的年纪,突然发现自己的脑袋里好像破了一个洞。从那时我的一位思维一直被那块洞牵引着,脑子里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声音。我想寻找活着的意义。人总是那样,苦了,就想要甜一点,甜了就想要更甜一点,哈哈,那时候起我就不太清楚我的人生了,念书,考证,上班成了我的一种定向流程,那个阶段我是没有思维的,只有身体在蠕动。

我唯一的思维是在写小说的时候,偶尔写写小说,把解剖好的人性写在纸上,但写出来一刻那种思维就又被脑子里的那个破洞尽数吸完了,然后只剩下一片空白,我为何要写这些东西,我又该写什么东西,写点一样的,又会与思维脱节,写点不一样的,身体又经受不住消耗。于是我开始忍痛,我想控制我的身体,虽然我知道,这并不现实,可是渐渐地,就像上了瘾一样,戒不掉了。

很多个曾经,写作时发现部分人类的愚蠢,部分人类的狡诈,部分人类的沉默……按道理普通人就该这样,在不同的年龄段听着各种观点的启发,一步一步追求思想丰富,物质丰富,他们聚在一起狂欢热舞,另一个灵魂却在看不见的角落释放黑暗。回望他们,那些基本的价值观似乎也没真正被他们吸收,人前的样子八面玲珑,为了生存,钱财得越来越多,伪装一下未尝不可。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我愈发发现自己的愚蠢,我将废稿撕碎扔在地上,又不断重写,再撕碎。很快我就看到路秦从厨房出来,我好像也渐渐失去味觉了,也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路秦属于哪种人呢……我累了,甚至于不想再去解剖了。路秦做完饭之后就走了,我删了他的联系方式,已经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他走的时候还是阴天,天空没有下雨,阴森森的,一片灰色。今天我们说的话太多了,我把它写在了日记本上,我没有吃饭,一直写一直写,过了很久我忽然睡着了。

我突然醒了,还失忆了,醒来时我站在了一块水雾屏的对面,透过镜像,我看到了一具漂浮着的面黄肌瘦的女尸,她的身边到处都是碎纸片,上面写着字,似乎是个作家。我转头望去,闻到了花香,听见了鸟鸣,我触碰到了,那种活着的空气温度,我在自由而辽阔的平原上狂奔,我大口呼吸着空气,我仰望着天,这一次我终于感受到我身体的轻盈,我飞了起来。

我真的到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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