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们一行暂且住下。
叔叔待我们很好。婶娘虽不热情,但也周到。特意从村里请了一个老妈子,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缺什么少什么,皆有求必应。只是很少与我们讲话,她的眼里,只有叔叔。
破庙里那一晚,委实是个噩梦。我对她,也心有戚戚,亲近不起来。好在叔叔家房屋很多,难得碰面。
七有五天,叔叔一大早吃过饭,都要去十里坡营地练兵。舅舅跟着担任“教头”的叔叔,也入了营。外婆和村里几个老太婆熟了,通常也是一大早出门,闲话家常,下午方回。珠儿乐得不在家。
婶娘偶尔出去一趟,其余时间关在自己的闺房里,做各种针线。我看过她为叔叔缝制的衣服,针脚细密,熨帖别致,令人叹服。
不知为何,住在叔叔家,每晚都隐约听到哭声。声声凄厉,钻心入耳。常常半夜醒来,感觉有人影从窗外飘过。
我想不通很多事。
叔叔十六岁北上闯荡,十九岁做了商丘龙城镖局的副镖头,并和镖头女儿有了婚约。大婚当天,还没拜堂便被抓去边关打仗,这一去,就是十七年。开头几年断断续续有书信,后面边关战事吃紧,又几经朝廷政权更迭,从此杳无音信。连爹爹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
可竟然,三年前收到了叔叔报平安的亲笔书信。信上说,那位镖头女儿自大婚之日起,苦待十七载,现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刻也不愿分离。然后勿念之类。
难道二十年前的女子竟是婶婶?婶婶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啊。可他们鹣鲽情深,结发夫妻无疑。
村里人见了我,都很诧异,说这里已经好几年没来过外来姑娘了。我更惊讶,南方那么多人来避难,这个村又不难找,竟没有人投奔此处?李大婶补了一句,三年前她外甥女来了,然后莫名其妙失踪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心事。到家门口时,不注意竟迎面碰上婶婶,我抬头接触到她的眼神,青天白日竟吓得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倒。她伸手扶住我,好凉的手!我连忙缩回。这就是传说中的‘冰肌玉骨’吧。
婶婶笑了一下,说:“等你吃饭呢,一大中午跑哪去了?”我跟着她进了屋,外婆和珠儿不在,就我和她两个。她帮我盛饭,我拿起筷子,却无法下箸。那些菜,好油腻,一大块一大块的肉,骨头还带着红血丝。我忍不住呕了一下,赶忙跑出去。回来,见婶婶盯着我,略有不满。我忙解释,说这两天胃不舒服,实在吃不下。
“那你回房去吧。”她不再看我,自顾自吃起来。
【7】
晚上叔叔和舅舅回来了。
难得一家人整齐坐在一起吃饭。舅舅提到前几日去县城办差,村口几个外乡人问路来着,也不知到了村里没有,舅舅自言自语。我留意到婶婶神情,略有所动。
正寻思着,叔叔关心地问:“颖儿,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吃饭?”我微笑答到:“没什么。刚听舅舅说起问路,我想起刚进村时,在村口见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美若朝霞,不知道现在凋谢了没有。”
叔叔笑道:“那是十里杜鹃。也许因为水土关系,四季长开不谢。还是你婶婶亲手种的。”说完,深情地望着婶婶,隐有泪光。
我震惊。这世上有常开不败的杜鹃?还是婶娘种的?
疑问一个接一个,我无法停下来。
今儿又是十五,床前明月,地上成霜。我思绪万千,闭着眼睛假寐。
忽然,一个影子停驻在窗前。说是影子,却只有一个头。(不要问我为什么闭着眼睛也能看到,我也无法解释。)我心跳加快,却不敢睁开眼睛。那眼神太熟悉了!
感觉那影子离开了。我摸索着起来,没有点灯,就着月光,走到窗前,躲在墙后面,稍稍偏头从窗子缝里望出去。果然,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悄无声息出了院门。她关上栅栏门的一瞬,转过头来,我看清楚了她的脸,那根本就不是一张脸,是一个骷髅头!我吓得双手捂住嘴。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叔叔和舅舅都出去了,没见到婶娘。我向村外走去,沿着来时那条路。太阳很毒,我走得很急,几弯几拐,终于看到那座破庙,就矗立在离村口不远处。
那天晚上的一幕幕,又在脑海里回放。我擦了擦脸上的汗,心却发凉。我拿起腰间的佩环,踯躅不前。想起爹爹曾说:既然躲不过,就直面的心中的恐惧。我大大地吸了口盛夏的暑气,眼前一抹黑。终于还是迈开脚,向破庙行去。
房屋外的荒草,较几个月前,已经败了不少。那条小道,还留有很新的脚印。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什么好怕的呢?我鼓起勇气,推开门钹。里面还是如以往般残破,那尊塑像,那尊塑像,那样鲜活的颜色,那样逼真的神情,真像是,像是……活的!
其实我更想说,那真是一张活脱脱的婶娘的脸!
我颤抖着走过去,这次离得很近很近。扒开挡住基座的杂草,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建安十三年。
今儿是嘉和二年,建安十三年,建安十三年,我快速换算。中间刚好隔了十七年,也就是叔叔从军的第三年,塑像就在了。
我心乱如麻,一步步后退,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瞧,是一根手指骨,日光照着,还有血丝。
旁边那些个草垛子?我狠一狠心,捡起一根木棍,就往里扒。一只脚露了出来,准确地说,是女子的绣花鞋。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手竟然没停下,一具具人骸出现在面前……竟是活活被剔光了血肉!
有的已经陈年干枯,有的还是新鲜的,血气氤氲。
看样子,都是些妙龄女子的尸骸。
我不停作呕。脑袋一片眩晕,眼前天昏地暗,是中暑的症状。我将舌尖咬出血来,让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
面对如此残忍血腥的画面,我竟然不害怕了。我不害怕,我是愤怒!
我赶着往外走,跌跌撞撞,就像那天夜里一样。路上见到几个汉子,状若痴呆,失心疯了。
【8】
我撞开她的房门。
她正坐在窗前梳妆,细细地画眉。一身妖娆红衣,长裙曳地。她近乎病态的痴迷于红色。
我气喘吁吁,愤恨地盯着她。她并未理会我。那削葱根的手,慢慢地研磨桌上的胭脂。盒子里黏黏稠稠,红的刺眼。血腥味传来,哪里是胭脂?
根本就是血肉!生生的血肉!!
那团血肉模糊里,还有少女的低泣,呜咽着在喊“救救我,救救我……”和平时夜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婶婶的手重重一顿,血珠子四溅。“够了!”阎罗般的厉声响起。盒子里顿时安静了。
我刚刚的一腔愤怒,此刻化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婶婶这才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瞅着我:“你可知道,少女的血肉调出的胭脂,才够红,够艳,够持久。我在她们惊恐万分的时候,活活剜走她们的血肉。用她们的青丝染我的白头,用她们的鲜血滋润我的容颜,还有她们纯洁的少女体香……闻,就是这个味道。”说话时,她已走近,将衣袖拂过我的鼻尖。
她的脸就在我眼前,眼里盛满浓浓的恨意。
我别过头,哭着嚷道:“你这个吸血女魔头,你会下十八层地狱!”我知道自己不该刺激她,可瑟瑟发抖的身体根本控制不住唇舌。
“哈哈哈”,她大笑了几声。退后一步,疾言厉色道:“丫头,我对你一忍再忍,你为何非要找死?三个月前,我在破庙里已经饶过你一命,甚至你一家老小!”
“我一家老小?也包括叔叔!也包括你,婶婶!”这算是针锋相对呢?还是讨饶呢?我已不能思考。
她冷笑:“我是你的婶婶?你何尝当我是你的婶婶?!要不是你喊他一声叔叔,我早就将你碎尸万断了!”她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我想逃。她抢上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知不知道我多么不容易,才能与他厮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来破坏这一切?!”杜鹃啼血般凄厉的声音。我已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突然,她“啊”了一声,向后面倒去。
一个人影箭步飞过来扶住我,头顶一声厉问:“阿萝,你做什么?她是我亲侄女。”是叔叔,我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婶婶倒在地上,肩膀插着一支白羽箭,箭尾还颤颤巍巍。她泪流满目,眼神幽怨地看着叔叔。
叔叔把我放好,正要去扶她。外面一股强光射进来,刚好照在婶婶身上。她“啊”了一声,身体像着了火,痛苦地嘶喊。
门外进来一个道士,手拿一枚铜镜,高高举着。
叔叔震惊。随后痛苦地哀求:“道长,请饶了内子吧。”道长看着他,叹了口气:“她早不是你的妻子,她十七年前就死了。她现在是执念所化的厉鬼。我要将她烧为灰烬,绝不能留她在世上继续害人。”
叔叔跪下:“我知道,我都知道。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我看着眼前一切,茫茫然。在光影流转中,他们的故事在我眼前呈现。
【9】
建安十年。朝廷穷兵黩武,年年征战,民不聊生。
正是杜鹃花开的时节,清河县西萝村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一对新人就要喜结连理。男方叫张宇霆,二十岁,女方叫林夕萝,十八岁。整个村都开心不已,兵荒马乱的年月,能见到男才女貌一对璧人成为眷属,实在是一件欢喜的事情。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他们成亲的当日,还不及拜堂,宇霆就被当壮丁抓走了。夕萝一袭红装曳地,追出去十几里。那日天气阴沉,并未下雨。是她的眼泪,染湿了红妆。
直到村口,几个兵甲动了恻隐之心,允许他们告别。
生离死别。宇霆从脖子上取下一只环佩,这是母亲给他的。他和一母同胞的哥哥,一人一半。虽只是半块,却仍可叮铃作响。
“它跟随我二十年,本来准备洞房花烛,亲自为你带上,现在给你也是一样的。只要你戴着它,天南海北我都听得到。”
夕萝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环佩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会等着你,永远永远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就算,就算……魂魄也要归来。”
可怜泸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二年,杜鹃花来了。边疆噩耗频传,凶多吉少。大家都劝她,两人并未成婚,改嫁也不算辜负。她一言不发。林父未再劝她,他知道她刚烈的性格。
第三年,杜鹃花开了满山满野。夕萝相思成疾,再支持不下去。临终前,嘱咐家人,把她葬在西萝村村口,那里是高地,如果宇霆回来,她会第一眼看到他。然后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睛。
他父亲及村里人集资,在村口处修了一座庙。常年香火,供养魂魄。直到战争和年月,将故人们摧残殆尽。
十七年后,他终于回来了。大战小战几百战,多少次刀光剑影,多少次死里逃生,每次躺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想要绝望放弃的时候,眼前总是出现漫天纷飞的红霞,那是杜鹃花开的十里红妆。
他曾答应过她,要回去娶她,在杜鹃花来开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从他离开的第三年,杜鹃花就常开不谢了。
他回来了。
她却已是一堆白骨。
他守约归来。
她也守约,从未离去。
他走在十里杜鹃花丛中,漫天的红霞,像极了当年他迎娶她时。
他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流浪写在脸上,皱纹刻在额头,眼角眉梢俱是沧桑。可他仍旧是她,春闺梦里思念又思念的亲人啊!
该如何与他相见?
如何跨越生与死的距离?
如何跨越红颜枯槁,青丝白发,心泉荒草?
【10】
婶婶躺在叔叔怀里,饱受烈火焚烧的痛苦。
她不怕灰飞烟灭,只是怕心上人责怪她,“霆哥,你明白我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叔叔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呜咽着。
她不过希望他们重逢时,一切还是最美好的模样,一如水般澄澈,山般葱茏。
我要做你最美丽的新娘,哪怕下十八层地狱,哪怕永世不得超生,哪怕灰飞烟灭,也要以血为胭,重染旧时光。
嫦娥不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执念。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思念的煎熬,无尽的等待,汇聚成的执念。
那枚铜镜,烈火灼心,似要烧烬一切的罪恶,把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变为白发苍苍的老妪。婶婶微微地问:“霆哥,我现在很丑吧?”叔叔泪眼如注,挤出一丝笑:“阿萝,我现在这么一遭老头子,还浑身是伤是病,你怎么没嫌弃我呢?”婶婶微笑。
“颖儿,颖儿”,她在叫我。我忙止住决堤般的眼泪。
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婶婶,我是张颖,我在这里。”她缓缓取下腰间的环佩,对我说:“这佩环稀世罕见,一半也能响。月有阴晴圆缺,总归两半才完美。我将它送给你,希望你与有缘人,一如此环,朝夕相见。”我哽咽着不能成声。
很快,婶婶变成了一具骷髅。叔叔抱着她,如珍如宝。一滴眼泪从婶娘头上落下,汇到她最后一滴残留的眼泪里,分不清是谁的泪。
门口道士大喊一声“收”,骷髅便化立为了灰烬,随风而去,灰飞烟灭。
我坐在地上,泪水模糊我的视线。
【11】
西萝村口,我向叔叔告别。
我要回江南。舅舅和外婆珠儿都已经习惯这里,定居于此了。
而我要回去。对我而言,这里虽好,那里才是我的家。
那个破庙,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了。连断壁残垣,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一堆杂草。
村口的杜鹃花,也恢复了花开花谢。
短短几日,叔叔已经老态龙钟。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三个字。叔叔似看穿了我的心思,摸摸我的头:“颖儿,不用悲伤,生老病死才是自然规律,才是天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世间总有太多的无奈。只希望你幸福。”我拥抱住叔叔,哽咽难言。
今天的十里红霞,美得宁静,剔透,无暇。似乎在说:
式微式微,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