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一:
“爸爸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个翻译家吗?”新月的情绪又兴奋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这,我倒也说不上,”韩子奇温和地看着女儿,话却说得很深沉,“事业的追求,并不一定要什么头衔和称号来满足,你爱上了一种东西,愿意用全部心血去研究它,掌握它,从中得到了乐趣,并且永远也舍不得丢弃它,这就是事业心,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细节二:
梁亦清在徒弟的怀抱中吃力地睁开了双眼。“宝船,宝船!”他气力微弱地呼叫着。在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与心血化成的目标!当那双眼睛接触到宝船时,他的一双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烧的流星,迸射出爆裂的光焰,随即熄灭了······
“啊!”梁亦清发出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一口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那雪白的宝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结束了,他倒在那残破的宝船上,滚热的鲜血把琢玉人和碎玉连成一体!
梁亦清僵卧在他耗尽了生命的水凳儿前,无声无息地告别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遗憾的是,这事业终于没有能够完成,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和他的宝船同归于尽了!他的粗糙的双手紧紧抱着那艘未曾问世就已损毁的宝船,一双血红的眼睛定定地圆睁着,大张着嘴,仿佛在呼喊:真主啊,再给我时间!
细节三:
“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带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星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分析:
这是一个对比强烈的桥段。在韩子奇的心里,妻子的挽留,永远抵不过他对奇石珍宝的热爱。在他的前半生里,他尽是为玉而活了,自从放弃了前往麦加朝拜的宝贵机会,他便开始了对玉的追求,而对于妻子,更多的是一种相依相偎,共同奋斗的同伴情,仅仅是一种陪伴。
细节四:
“退路当然不太可爱,”楚雁潮笑了笑,有意活跃一下她的情绪,“但也不可避免,有句古语:‘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比如我,放弃了做专业翻译的机会,当了教员,但焉知我不能在翻译上做出成绩?只是比别人难一些、晚一些罢了。你还年轻啊,现在还不到十八岁,玩晚一年有什么?明年你就做完了手术,就自由了,一切从头开始,轻车熟路,会走得更快,更有信心超越别人,而在毕业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四岁,人生的路很长,你才刚刚开始啊!为了手术的成功,为了将来的事业,牺牲这一年,是值得的!”
细节五:
韩子奇清瘦而疲惫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谢妻子的这个一举两得的设想,娶了陈淑彦,既了却了天星的终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难耐的休学养病期间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对她是会大有好处的,这正是《内科概论》里所说的极为重要的“精神疗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对老夫妻经过了长期的感情隔膜,经过了前面的一场大难,心灵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种一致的东西。为了儿女,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开始奔忙了,买“订”礼,买衣物,买家具,买婚礼必备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经冷清了一二十年,没有办过一次喜事儿,现在忽然喜气盈门了。这件大喜事儿一定要办好,办得热闹、红火,把晦气都冲走,愿真主赐给韩家的儿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许这是一个吉庆的、美好的开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从此结束了!
分析: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用在韩子奇梁君璧夫妇身上可以说是毫无不妥的,韩子奇偏女儿,梁君璧偏儿子,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大动荡阶段夫妻二人的不同遭际。逃到英国的韩子奇发觉自己真正爱的是玉儿,出轨小姨。这本不会发生,只是时事造就人事,他们意外双双流落他乡,恰好时局动荡,无意间构成了相依为命之态。梁冰玉是个有过爱情阴影的姑娘,对于完美形象下某日突然显现的肮脏嘴脸充满了畏惧:
“男生为了讨好女生,用的都是这种伎俩,你喜欢什么,他给你什么,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给你摘下来。可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担心这一切都是假象,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伪装的,一旦猎物到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哦,我······我真怕再上当······”
在风度翩翩,品学兼优的杨琛向自己的同胞投出暗箭之后,这个姑娘就已经对爱情满怀警惕,面对英国青年奥利弗三年如一日专一的陪伴和追求,她选择逃避,因为她再不敢尝试,那种揭开华丽面纱下的丑恶真相所要遭受的伤痕累累。可韩子奇不一样,他是她从小依赖的兄长,如果说世上哪个男人都会让她大失所望,但他韩子奇不会。
对比手法总是能够鲜明地衬托出些什么,满以为道出往事会惹来奇哥哥训斥的梁冰玉,在受到韩子奇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安慰后,在心里早已有了定数:
“爱情又不是买卖,没有讨价还价。如果世间还有真正的爱情,那应该是一尘不染的圣物,是人和人心灵的相互感应,它像无线电波一样在空中自由地飘荡,寻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音。我和奥利弗之间还没有这种感觉。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以后仍然会把他当作好朋友,我们已经欠了他们一家太多的人情!但这些都只是友谊,而不是爱情,他也不是我心目中的爱人······”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无需信誓旦旦地表白而心灵相通的人,一个有责任感、为我撑起一方天的人,一个值得我信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怀疑的人,一个让我敢于托付终生、和我终生相伴的人!”
看,这就是梁冰玉的爱情观,在受到渣男的伤害之后,面对奥利弗的一片真心她选择逃避,这一片赤诚的付出,即便延续的时间再长,玉儿也只会将其当做一种人情背负在肩上,欠了就是欠了,这感情与她无关,而韩子奇的体贴与安慰已经蒙蔽了她的双眼。
国难当头,两人都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时局以及之前刻骨铭心的经历,无一不让梁冰玉觉得,只有奇哥哥才是她能够托付终生的人,这一种荷尔蒙的冲动,一种幼稚的执着,使得她早已可以抛开伦理不顾,追求自己臆想出来的“爱情”,此刻的韩子奇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完美的形象,她也不会想过后来她是否会后悔。
那韩子奇呢?世上的感情最深莫过于一起经历生死,而韩子奇和梁冰玉正是在生死的经历之中,将兄妹之爱转化成了男女之爱。爱情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情感,确认之前总会有朦胧期的迟疑,对韩子奇来讲,是碍于兄妹关系的纠结。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玉儿。为了报师傅的仇,为了振兴奇珍斋,为了保全他的奇石珍宝,他已经打拼完了自己的前半生,他不曾感受过爱情的滋味,他也渴望爱情,只是不知道是该以怎样的方式,梁冰玉的主动,正中他的下怀。
是战争,给了梁冰玉浪漫主义得以实现的条件。
是战争,给了韩子奇尝试爱情的机会。
正是这样的一对夫妻,在经历妹妹插足婚姻之后,维持了为了颜面依旧没有分开的一个家。伤口可以愈合,但始终会留下疤痕,梁君璧对韩新月始终都有偏见,她将新月当成了妹妹的写照,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既爱又恨。
韩子奇是较中立的一个角色,天星和新月都是他的孩子,但凡有可以两全其美的选择,他都愿意尝试,撇开妻子的胡搅蛮缠,他只看见妻子为了这个家的呕心沥血。
为什么,同样是主动献身,同样是面容姣好的姑娘,对于梁君璧和梁冰玉,韩子奇会觉得前者只是一种责任,而后者是爱情?
显然,梁君璧的文化程度不及梁冰玉,再者,韩子奇与梁君璧的结合正值奇珍斋百废待兴之际,相比于爱情,韩子奇对梁君璧,更多的,只是将其作为一个贤内助,一个共同促进奇珍斋振兴的同伴。而对于梁冰玉,这一个接受过优质教育,气质超群的妹妹,使他本就心生爱怜,加之战争的推动作用,生死经历对感情的发酵,使韩子奇感受到了浪漫主义式的爱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