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猫大顺
图 | 百度图片
“这位姐姐,欢迎来到小黑屋。”
算准时机,吴依一个跨步正好把年轻妇女的去路挡了个结实,热情地跟她介绍:“小黑屋是你的过去,也是你的现在,还可能是你的未来。在这里,很多你无法理解的事在这里都能得到解答。比如说你为什么会忍不住对女儿大吼大叫,又或者,你现在究竟该不该往村口那条河跳下去。”
妇女年约三十,衣着朴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听到吴依说的最后一句话时眼中才有了光采,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真的吗?有可能吗?难道这一切不是因为我生来有罪吗?”
妇女的手好似有魔力,可以透过皮肤抓住吴依的心口让她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半响后才艰难地答道:“只要你肯给自己一个机会,一切皆有可能。来,这边请。”
01
从外面看小黑屋只是个七八平方的木屋,通体乌黑,分不清是上了好漆还是天然的。里面也是完全的黑暗,刚进门的那一刹那妇女甚至有了失明的错觉,好似墙壁就在鼻子尖。她觉得自己再走一步整个人就会狠狠地撞上坚硬的原石,或者永远不停地坠落,坠落。
“整天屁都不放一个,只知道呵呵傻笑,就不会长进一些吗?隔壁老陈家的房子已经盖到五层,就我们一家三口还跟罐头鱼一样挤在这小平房里。”
熟悉的大骂声吓得妇女的肩膀狠狠地抖了三抖,习惯性地往角落躲去。好一会儿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苦笑了一下:母亲去世已有几年,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
没想到抬头望去,眼前出现的真是她的父亲母亲,只是眉眼都年轻了许多,看起来最多二十来岁。妇女直觉性地往身后的角落望去,果然在那看见了小小的自己,手里还攥着老师刚刚发的已经变形的小红花。
在记忆中,母亲总是叉着腰站在门口指着天和地破口大骂。她总是找尽一切机会,骂父亲、骂亲戚、骂邻居,连村头的土狗生了孩子她都要骂上几句过过嘴瘾。
母亲也骂她,骂她不带把,骂她赔钱货,骂她只会吃不做事。然而实际她做得挺好的。小小年纪懂事,乖巧,学习又认真,在学校拿了不少的满分的试卷和小红花,在家也已经会自己洗衣做饭了。
小女孩此时才五六岁,透过妇女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里写满了深深的愧疚:如果我做的一切仍不能让母亲满意,只能说明我做得还不够好。以后我要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吃就最好不要吃了,会浪费粮食。
趁母亲不注意,小女孩又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蹲在门口抽烟,对于母亲的大骂左耳进右耳出,脸上竟然还挂了一点笑容。虽然笑得有点勉强,在她看来却已经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壮举了。
妇女知道小女孩此时心中在想什么。她想成为像父亲一样坚忍勇敢的人,绝对不要像母亲一样不停地骂骂咧咧。以后有了女儿,也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绝对不会打骂她一句的。
因为这是她的真实记忆。
02
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心里希望看到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便自作主张把这段记忆封锁起来了。年岁渐长,她以为自己已经成为和母亲完全不同的人了,没想到却还是躲不开她的影子。
有了女儿后,妇女给了她最好的吃穿用度,却无法平和地爱她。
刚刚五岁的女儿会使小性子,会做错事,很多事也还不懂,这些都是正常的。只是妇女却一点都容忍不了。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完美,最好连早晨起来的头发丝都乱得符合她的心意。
当自己的权威被挑战时,妇女很自然而然地借鉴了母亲的做法——骂,大骂特骂,竭尽所能地骂。只是母亲骂得心安理得,她却得背负着自己看不见却又沉甸甸的誓言去教育女儿,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悔恨了。
在真实生活中妇女确实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她最不想要的样子,也打心底里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深深的不解,无尽的纠结,最终走上了自我解脱的道路。
而今妇女进了小黑屋,知道自己仍旧是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是否会因此原谅自己呢?
吴依深深地望着妇女远去的背影,不敢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改变了母亲自杀的事实。打破时空,从二十年后来到母亲自杀的前一刻,她能做的只是让母亲知道这一切发生的根源而已。
“如果对过去干预过多,时间长流将被打乱,我并不能保证人类可以正常地存活下去。”躲在小黑屋角落那个带兜帽的小女孩如是说道。
03
这是属于吴依自己的小黑屋。
它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出现在吴依的小出租房里,把房间占得满满当当的,甚至有一部分犹如橡皮泥般从防盗栏杆挤了出去,只是手感却仍跟木头一样坚实粗糙。
吴依胆子大,只是愣了一下就主动跑进去了。小黑屋名副其实的黑,只能依稀辨认出角落里有个带兜帽的人在,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呵,就这样跑进来,就不怕这里是龙潭虎穴吗?”讲话的人力图营造恐怖低沉的气压,只是稚嫩的声音仍旧出卖了她,明显是个小女孩。
吴依歪了歪头,笑了:“哦,是吗?我还以为这里是幼儿园小班呢。”
小女孩没有接她的话,反倒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我可以让你回到二十年前的这一天,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吴依难得沉默了。
二十年前的这一天她母亲自杀了,尸体就在村口的河上如船儿漂荡。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堆人抬着担架离去,母亲的布鞋整齐地码在了河边,滴水未沾。
吴依伸手想去碰那双鞋,却被追着过来的父亲一把打落,布鞋一个跟斗翻进河里瞬间湿透了。她发了疯似地想去捞鞋,却被父亲强硬拖着往家里的方向走去。他别过头不肯看她,只说道:“走吧,回家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原来,母亲真的没了。
吴依觉得这一切是如此不真实,浑浑噩噩之间只觉得父亲满身酒味越发刺鼻。哦,她想起来了。早上父亲又喝得醉醺醺的,善良隐忍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对他发了脾气,结果父亲醉得不省人事,母亲骂完就大哭着跑出了家门。最后,再也回不来了。
小女孩说这个小黑屋藏着所有人最隐秘的心结,是可以照亮心灵的暗之镜,她还说让我们回到二十年前去,解开你母亲的心结吧。
吴依全都相信了。
母亲自杀后她便只剩一个人了,所谓的父亲不过是酗酒成性、杀死母亲的侩子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任何人,所以不管生活再好再坏、别人所作所为带了什么目的都是无所谓的。既然不计较,便只剩下完全的信任了。
在妇女进去小黑屋后,吴依发觉自己居然可以和她感同身受,甚至她心中所想都能察觉。更没没想到的是,母亲的心结竟不是父亲戒不掉的酒瘾,而是外婆绵延不绝的骂声。
她打心底里不愿成为像外婆一样的怨妇,谨言慎行二十多年,最终却还是在生活面前低了头。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最终害了她的性命。
04
吴依突然想起了父亲隐忍的眼神,这么多年来,她是不是错怪父亲了?
小女孩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随手一扬又变出了一座小黑屋——那是属于父亲的小黑屋。只是关在里面的却是二十年前的父亲,一身是血,满脸惊慌。
他靠在墙边,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道歉:“阿娟对不起,囡囡对不起。是我没用,才会让你们一个两个都离我而去。”
阿娟是母亲的名字,而囡囡,却是吴依的小名。
吴依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小女孩,而她却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她随之掀开自己的黑色兜帽,露出一张吴依熟悉无比的小脸——那是五岁的她!
小女孩笑容甜美,眼神天真,只是额角潺潺流下的鲜血显得有些吓人。她一把拉住吴依的手,高兴得叫出了声:“哈,你终于认出我来啦!”
眼前一闪,这一次小黑屋出现的终于是吴依自己的记忆了。
原来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母亲不仅仅是骂了父亲,也是她第一次骂了自己。
前一天她急着回家看动画片,值日的时候便随便应付,哪知道却被生活委员抓了个正着,当天的小红花就没了。那是优秀的她第一次没有拿到小红花,回家后母亲得知此事一开始并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却气得把早餐全部推到了地上。
吴依没见过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当场吓得一动不敢动,连啜泣都是小心翼翼的。就是这一声细微的抽泣声唤回了母亲的神智,她惊慌失措地扑过来想抱吴依,她却害怕得只想往墙角躲去。
母亲走后,小小的吴依总在想:如果那天我不看动画片,而是做事认真拿到小红花,是不是母亲就不会发那么大的火了?如果那时候我不躲,而是给母亲的一个拥抱,是不是她就不会跑出门了?如果那天我不怕,而是拉住母亲,是不是她就不会自杀了?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小女孩只到吴依的腰际,伸出细弱的双手抱住她的腰,仰着头望着她:“这件事过后没多久我就出生了,”她伸手指了指小黑屋里面的父亲,“跟他诞生在同一刻时空里,但是他也看不到我。囡囡,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再妄图改变过去,最终也不过是成了注定的一环。”
幸好未来的样子我们都不知晓,所以可以假装自己改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