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临池、看书、读经、撰文的时候,为了触发灵感,启迪心志,一杯在手,逸兴遄飞,怡然自得,文思潮涌,这是独酌。
二、灯下晚餐,肴鲜酒美,天寒欲雪,跟素心人浅斟慢酌,兴尽而止,这是浅酌。
三、三五酒侣徜徉明山秀水之间,坐卧吟唱花前月下,旨酒名葩,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这是雅酌。
四、酒逢知己,互倾肝胆,豪情万丈,意气如云,无拘无束,相见恨晚,酒到杯干,兴尽方休,这是豪饮。
五、酒能遣忧,也能添愁。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随兴而来,任兴而饮,不计后果,不醉无归,这是狂饮。
六、酒量似海,百杯不醉,棋逢对手,不断干杯,一斤也好,两斤更妙,推杯换盏,最后连瓶一倾而下,这是驴饮。
七、事事如意,愉快飞扬,巨觥剧饮,酒量逾常,有时愤恨愁怨,积郁阻胸,但求一醉,以解愁烦,这是痛饮。
八、寿庆喜宴,同坐良俦,猜拳行令,自然开怀,称雄摆阵,不醉也醉,这叫畅饮。
明-屠本畯——“饮者八德”
“饮者八德”里的每一类饮者,都可以在老北京城的大酒缸里寻得到。
而今提起“大酒缸”,人们想到的恐怕也就是装酒的大缸。实际上在清朝乃至民国时期,它是对北京的一种低级别酒馆的统称。现在人们想喝酒会去酒吧,可大酒缸不是西洋的舶来品酒吧,它曾是老北京城大小饭馆酒肆里最有特点、最有味道的喝酒处。
今儿咱就聊聊大酒缸。
大酒缸兴于清代,盛于民初,是老北京大街小巷、胡同旮旯随处可见的喝酒的好去处,就像现在的小饭馆一样随处可见。那时候,不管是东单西单还是鼓楼大栅栏,就算街头巷尾或胡同深处,大都设有这样的酒肆。
清道光二十五年,诗人杨静亭在《都门杂咏》中描写到:“严冬烤肉味堪饕,大酒缸前围一遭。火炙最宜生嗜嫩,雪天争得醉烧刀。”生动描述了大酒缸的热闹场面。
与通常的饭馆、酒馆不同,这种酒肆有其独特的风味。陈鸿年先生所著《北平风物》分别记录了老北京的风情、业态、市肆、庙会、货物、习俗、游乐、饮食等诸多方面,时间跨度是上个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的北京市井生活。《北平风物》中记载:“‘大酒缸’是卖酒的生意,可是屋儿里,没有桌子,无论地方大小,屋里全是埋在土里三分之一的‘大酒缸’……缸口上,一律是红油漆的木缸盖,四周放上四五张凳子,这酒缸,便算是桌子了。”
大酒缸大都规模不大,一般是一间门脸,至多三间门脸,进门迎面一张木栏柜,柜台以一字或曲尺型居多。大酒缸通常不设桌子,而把存酒的大缸埋三分之一在地下,据说这样的酒沾了地气,柔和不上头。酒缸上边再盖一个朱红油漆的圆形盖子,盖下有棉布圈垫,垫的四周还缝着红布裙,酒缸肚上贴着用红纸写的“财源茂盛”、“财源广进”等字,四周放着几张长条木板凳,这就成为酒客们的酒桌。依酒铺的大小,这种特殊的“桌子”多则十数张,少则三五张,大酒缸即因此得名。
大酒缸很多都有字号,如和益公酒铺、合义盛酒铺、四友轩酒铺之类,且均出自翰林院或国子监的名士、鼎甲之大手笔。但老百姓只认酒不认人,字号又挂在店铺里,能记得名字的寥寥无几。人们习惯性用地理位置定义某个酒铺,如“擦黑儿我做东,帽儿胡同大酒缸,不见不散!”
来大酒缸喝酒,有拉车、扛活儿之类卖苦力的,这是他们奔波劳累之后的一点点享受,也是可怜的一点享受。也有文人雅士,章台公子走马王孙常为座上客,通常听罢了夜戏,三五成群轧来一欢者甚多。最多的要数有闲的小市民阶层,他们一边小酌,一边与其他酒友坐在酒铺内“说塔又说山,说完北海说西单”的呆上一整天。这里没有高下尊卑之分,不论相识与否,喝上几口彼此便一见如故。
老北京的冬夜里,天寒地冻,雪虐风饕,只见胡同里透着一丝光亮儿,远远望见门前高高吊起的一个葫芦和一块红布随风摇曳,那便是大酒缸的幌子了。让人不由得咽口吐沫,紧走几步,撩起足有十几斤重的夹板棉门帘,一团夹着烟酒香的热气“腾”地一下裹了一脸。
店内炉火融融,店家满面春风,食客们团坐在一个个大酒缸边,群尔取暖求醉。大铁壶里的水扑扑的滚开着,随时可以拎来温酒,暖酒,暖人,更暖心。
不时会听见门外的马铃声,伴随着长长的“吁~~!”,车老板戴着狗皮帽子,裹着厚重的大棉袄,一撩帘子闯进来,把钱往柜台上一放:
“掌柜的,来包花生豆儿,两个酒。”
花生米,老北京习惯叫花生豆儿、花生仁儿,好像花生豆儿现在很少听人说,都叫花生米了。大酒缸的酒论“个”。所谓“一个酒”,就是将酒用提子从酒缸中提出,小提一提一两,倒入碗中谓之一个酒,两提二两,谓之两个酒。两个酒喝完,若未过瘾,便拿空碗到柜台上再买它一两个。
大酒缸卖的大都是烧酒,又称白干儿,也就是高粱酒。至于洋酒,什么威士忌、白兰地、伏特加、龙舌兰之类,老北京人戏谑地称之为“鬼子酒”,1919年时北京卖洋酒的洋行只有两家,一为法国人开的大丰洋行,一为意大利人开的维利勾那洋行,专卖走私进来的洋酒,店开在东交民巷内,虽说不受中国烟酒专卖法律约束,但在老北京却是极不受待见的。
伙计打开柜台上的酒缸盖,将酒提子深深捣进缸底,稳稳提上来,倒入粗瓷大碗里。片刻,酒和花生豆儿摆好,车老板便在酒缸旁坐下,和熟人边说边饮起来。
有的索兴花生米也不买,买一个酒,一口喝了,继续为“嚼裹儿”奔命。一个酒下肚,就像“加了件小皮袄儿”,通身热乎乎的。
北国天寒,全仗它挡挡寒气啊!
当时人们对大酒缸是有感情的,不少文化人对大酒缸留下了美好印象。邓云乡先生在其《燕京乡土记》中,对大酒馆就有过一段诗意的描写,读起来让人回味悠长。“在风雪之夜,北风呼啸的马路上,或者胡同拐角处,远远地望见有个透出红红灯光的小铺,那就是大酒缸,去吧,那里有温暖,进去买个酒吃吧!”
老北京的大酒缸不卖炒菜热菜,更不卖饭,是“纯吃酒”的地方。大酒缸的下酒菜,分“自制”和“外叫”。自制又分“常有”和“应时”两种。如花生豆儿、豆腐丝、煮蚕豆、拍黄瓜、咯吱盒等等,都是四时常有的下酒菜。像拌菠菜、芥末墩、河蟹海蟹、熏黄花鱼、香椿豆、鲜藕等,都是应时的酒菜。不论“应时”和“常有”,大都以冷食为主。所谓“外叫”,就是让伙计从别的饭铺饭馆买些饭菜,或者客人直接到门口叫卖的小贩那买些吃食。
人们在酒足之后,当然还要饭饱,四九城的大酒缸附近,无论固定铺面的饭馆,还是推车挑担的,各种吃食应有尽有。
也有客人自己带点儿竹叶青、莲花白之类的好酒,在大酒缸里买点儿“自制”,掌柜的决不会难为你。还有客人会自带下酒菜,但凡在店里买上一两个酒,就可以坐在那里慢慢喝着,掌柜的也不管。因为他们知道,客人是冲着这里的气氛来的,无疑是给大酒缸捧场。
如果客人想吃热菜,就要“外叫”了。外叫以二荤铺居多,掌柜的会派伙计去买来饭菜,钱最后一块算。大酒缸决不会从中克扣一点儿蝇头小利,客人也不会斤斤计较那么小气,多多少少会给大酒缸一点跑腿钱。
“马路对过儿,二荤铺小饭馆,来一毛钱的酒,要一个软熘肉片,要宽汁儿。来一碗白坯儿,要八两。洗完了出了池子沏上一壶高碎,饭菜也来了,喝着酒就着肉片,里边黄瓜片跟木耳之类的。喝完了酒,端起碟子来,为什么要宽汁儿啊,拌面吃。倒到里头一和弄一吃,吃饱了这儿一喝茶,往铺上一躺睡到两点来钟,出来,逛天桥。”听着耳熟吧?郭德纲相声里的一段,里边就提到了二荤铺。何为二荤?就是猪肉和猪下水。比方说滑熘肉片、焦熘肉片、干炸丸子、熘丸子、南煎丸子、四喜丸子,熘肝尖、炒腰花、爆三样、摊黄菜(摊黄菜就是炒鸡蛋,老北京人忌讳说这“蛋”字)等,基本上都属于二荤。也有素菜,比如麻豆腐,焦溜咯吱,辣白菜,烧茄子等等。
大酒缸的伙计们,对二荤铺的吃食如数家珍,都可以来一段《报菜名》了。
一般的二荤铺没有菜牌子,菜名都是伙计在客人面前口头报。因为常常是熟人,用不着客人说,伙计已经替你想好了:“依我看,您来个熘个肝尖儿……一小碗饭,再来个酸辣汤?要么给您来个高汤卧果儿(蛋黄不散的鸡蛋汤),加两根豌豆苗,吃个鲜劲儿……,您甭说,我都知道,要不怎么叫老主顾呢!”说着又扭头朝另一位客人招呼着:“得嘞,给您爆个肚丝,木须汤,俩花卷,码前(提前)点,吃完您就走,误不了您的事儿!” 那话听起来爽气,又温暖。其中也藏着生意经,俗话说"厨子忙,鸡蛋汤",伙计热情推荐鸡蛋汤是为了减少后厨的麻烦,说出来又要让客人听着舒坦。
老舍在《正红旗下》一书中这样写到:“多老大... ...找了个大酒缸。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畅了一些,他飘飘然走出来,在门外精选了一块猪头肉,一对熏鸡蛋,几个白面火烧,自由自在地,连吃带喝地,享受了一顿。用那块破蓝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大概有些穿街走巷的小贩摸清了大酒缸不卖饭这个空子,所以每到午饭或晚饭时间,在大酒缸门前经常有卖猪头肉、熏鱼、熏鸡蛋、烫面饺子、羊肉包子等吃食的小贩,在门前吆喝。掌柜的不但不恼,有时还主动招呼这些小贩进店喝水。
过去老北京商人的经营之道,就是充满人情味儿和灵活性。有时老街坊路过喝二两,虽然贴着“小本经营,概不赊欠”的告牌,只要说句“先挂着”,掌柜的往水牌子上大笔一挥,您就走您的,什么时候结了账,擦去便是。
听一些“老北京”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地安门一带还有好几家大酒缸,是平民百姓、文人墨客日常饮酒、聚会的好地方。随着北京胡同的改造,大酒缸的酒香闻不到了。大酒缸,从此成了上岁数人记忆中的往事。
大酒缸,这个老北京城曾经最有特点、最有味道的“酒吧”,大概如今的人只能通过老舍、金受申、唐鲁孙这些个老一辈儿人的文学作品来遐想一下它昔日的热闹和温情了吧……
写至此,笔者不由感概,若大酒缸依旧,李太白偶过,必当止步醉于大酒缸,世人便又有好诗读矣。
参考资料:
《正红旗下》——老舍
电影《我这一辈子》——导演:石挥;原著:老舍
《老北京的生活》——金受申
《北平的大酒缸》——唐鲁孙
《老北京风雪中的大酒缸》——周简段
《老北京大酒缸》——陈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