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闻言大喜,遂命王镇恶于关中收集战马,招募壮士。刘裕正在厉兵秣马准备西征胡夏之时,建康传来噩耗,刘穆之积劳成疾,于十一月三日病逝。刘裕闻报,惊恸哀惋,累日不愉,然其不宣,诸将亦不敢问。
谢晦揣测建康必有重大变故,便潜入密室,翻看往来公文,知刘穆之死讯,喜不自胜。原来谢晦与刘穆之素来不睦,谢晦虽为刘穆之所荐,然欲代其位,刘穆之遣使陈事,谢晦侍奉刘裕左右,往往指斥异同,刘穆之听闻后,大怒道:“公复有还都之时否?”谢晦知晓后,惧穆之乘其还都后对其下手,曾忧惧不已。刘裕对谢晦之才深加爱赏,欲迁其为从事中郎,咨之穆之,坚执不与。故终穆之世,谢晦不得升迁。今闻穆之死,谢晦焉能不喜。
不出几日,刘裕便任谢晦为从事中郎,召入密室,出示公文,对谢晦道:“道和(刘穆之字)去矣,建康无主,我欲以休元(王弘字)继之,卿以为如何?”
王弘字休元,为东晋开国丞相王导曾孙,任太尉府左长史,因九锡之事,曾回京指斥刘穆之(见前文),遂常驻京师。王弘此举使刘穆之愧惧得病,迁延年余,以致病逝。王弘为人明锐敢言,不拘小节,性急偏狭,年轻时曾喜樗蒲之戏,不类世家子弟。
穆之既去,谢晦不欲王弘为己障碍,而徐羡之素与己善,故此道:“休元轻易任性,不若宗文(徐羡之字)老成谋国。”
刘裕沉思半响,点点头道:“卿可照此行文,回复建康诸公。”
谢晦拱手遵命,刘裕又问道:“我欲经略关中,然道和一去,留之,返之?”
谢晦道:“将士思归,穆之又去,根本不稳,我意东返,然大军一去,恐关中非我所有,前功尽弃矣。”
刘裕闻言,不住点头道:“是有此忧也,王仲德之属虑不及此,徒以惰归相劝。卿有何两全之策?”
谢晦正色道:“晦智识浅陋,难有良策,公若东归,必择亲贵镇守长安,方可两全。然无论公或归或留,须将秦地涤荡干净,以防姚羌作乱,死灰复燃,重蹈苻坚覆辙。”
刘裕登时醒悟,道:“卿果然远见卓识。”
谢晦又道:“姚兴从女侍奉明公左右,甚得宠信,若除姚氏,当遣此女。”
刘裕脸上微微一红,道:“宫闱内事,卿不必多言,我自有主张。”
谢晦不敢再言,躬身施礼退出。
次日,刘裕便命徐羡之为吏部尚书、建威将军、丹阳尹,总知建康留任,代刘穆之所任。又将姚氏女遣送出宫,立发兵围住姚赞府邸,声称其欲谋反,将姚赞及姚氏宗族数百人斩杀殆尽。
长安城中羌众闻变,恐惧惊慌,传言晋军将杀光羌人,于是携家带口有十余万人逃出城外,西奔陇上,刘裕得报,对谢晦道:“羌虏果然为乱。”遂命沈林子率军追击,至槐里(今陕西兴平东南),俘虏万计,其余四散。
刘裕收秦宫所藏西晋之彝器、浑天仪、土圭、记里鼓、指南车、书籍等珍贵文物送还建康。其余金玉、布帛、珍宝,皆以颁赐有功将士。另将姚泓囚入槛车,送至建康,斩于市,以壮国威。
徐羡之继刘穆之任后,力有未逮,又不愿任事,以前朝廷大事常决于穆之者,徐羡之悉数北报刘裕,令其决断,故政令不畅,刘裕不堪其扰,以根本无托,遂决意东还。
然关中不可轻弃,故刘裕以其次子桂阳公刘义真为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义真时年十二,容貌俊美,神情秀彻,刘裕甚喜之,故欲悉心栽培。刘裕另以太尉府咨议参军京兆人王修为长史,王镇恶为司马、领冯翊太守,沈田子、毛德祖皆为中兵参军,仍以沈田子领始平太守,毛德祖领秦州刺史、天水太守,傅弘之由建威将军升为宁朔将军,任雍州治中从事史。先是,陇上流户寄居关中者,望晋军乘灭秦之威,西进收复陇西,他们可复归故土,及听闻刘裕设置东秦州,来安顿流民,才知刘裕无复西略之意,皆叹息失望。
关中之人素来敬重王猛,刘裕此次能克长安,王镇恶居功至伟,由是南来诸将皆忌之。沈田子自峣(yáo)柳之捷后,听从其兄沈林子所言,不乘势取长安,有揖让之功,而王镇恶不觉,故愤愤不平。
刘裕将还,沈田子携傅弘之秘密进言于刘裕道:“镇恶家在关中,甚得人心,不可保信,恐其自立。”刘裕冷笑了一声:“今留卿文武将士精兵万人,有何用哉?彼若欲行不轨,正足自灭耳。勿复多言。”二人闻言,诺诺而退。刘裕私召沈田子入内道:“卿兄弟自幼长于我家,可谓我之死士耳。钟会不得遂其乱者,以有卫瓘(guàn)故也。古语云:'猛兽不如群狐',卿等十余人,何惧王镇恶!若其为乱,卿可便宜行事。”沈田子闻言,眼噙热泪,道:“谨遵令旨。”
三秦父老闻刘裕将东还,诣门流涕道:“我等残民不沾王化,于今百年矣,始睹故国衣冠,方仰圣泽,人人相贺,以为自此安享太平,孰料公却东返。长安十陵是公家坟墓,咸阳宫殿万千是公家室宅,舍此欲何之乎!”
刘裕听后,恻隐之心顿生,然形势逼人,不得不走,又不能明示,故慰谕之道:“诸位父老,裕受命朝廷,不得擅留。诚谢诸君怀本之志,今留次子义真与文武贤才共镇此境,永不弃守,望诸君勉与之居,共保长安。”诸父老无奈,叹息而去。
刘裕将行,亲执刘义真手以授王修,道:“今以幼子及关中托付于卿,卿当勉之。”王修亦执其子王孝孙手以授刘裕,道:“修必不负公所托。”王孝孙随刘裕东返。
十二月初三,刘裕率大军离开长安,自洛水进入黄河,开通汴渠东归。大军东归,沈林子率领水军屯于黄河石门(山陕交界处,黄河出峡谷口),以为声援。魏军闻之,不敢截断晋军归路。
夏王赫连勃勃闻刘裕东还,大喜,议于军事中郎将王买德道:“孤欲图关中,卿试言其进取方略。”王买德躬身施礼道:“刘裕灭秦,大杀秦之宗室及羌民,而未施德政以济苍生,此所谓以暴易暴也,民心不附。关中形胜之地,而裕以幼子守之,非经远之略也,久而必乱。然其狼狈东归,我料其建康有变,根本不稳,或正为急欲成其篡晋之事,不暇复以中原为意。此天以关中赐我,不可失也。青泥、上洛,南北之险要,宜先遣游军断之;然后东塞潼关,绝其水陆之路;陛下传檄三辅,施以威德,三辅父老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矣。则刘义真独守空城,逃窜无所,如陷网中,长安可兵不血刃,不战而自定也。”赫连勃勃闻言大喜,道:“卿真乃孤之子房(张良字)也。”遂以其长子抚军大将军赫连璝(guī )都督前锋诸军事,率骑二万向长安进发。三子前将军赫连昌进军潼关,以王买德为抚军右长史,进屯青泥,赫连勃勃率大军为诸军后继。
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正月,赫连璝进军至渭阳(今甘肃陇西县),关中羌胡之民闻夏兵来,前去降之者络绎不绝。
龙骧将军沈田子率兵拒之,畏其众盛,退屯刘回堡,遣使还报王镇恶处请援。王镇恶得报后,恰好长史王修在座,便回顾王修道:“刘公以十岁儿托付我等,当共思竭力辅佐;而敬光(沈田子字)拥兵不进,畏敌如虎,胡虏何由得平!”王修劝道:“胡虏势大,敬光暂避一时,情有可原,司马当率劲旅出城,合兵一处,胡虏旦夕可平。”王镇恶哈哈一笑道:“区区胡虏,不难平也。”遂整顿军马,出城与沈田子合兵准备共拒夏兵。
沈田子所派使者还营,将王镇恶所言据实以告,沈田子闻言大怒,道:“我取长安本易如反掌,悔听敬士(沈林子字)之言,将大功相让,匹夫不思感激,安敢轻我?”遂有相图之志。
未几,王镇恶军到,与沈田子俱出北地郡(今陕西耀县)以拒夏兵,而王镇恶兵大多为关中新募之众,与沈田子北府兵时有龌蹉,故沈田子军中忽传谣言:“镇恶欲尽杀南人,仅留数十人送义真南还。因据关中自立为王。”沈田子听闻后,遂定决心,欲杀王镇恶,请傅弘之前来密议。沈田子问傅弘之道:“仲度(傅弘之字),近日营中传言纷纷,你可有所耳闻。”
傅弘之见四顾无人,低声道:“听闻王镇恶欲尽杀南兵,据关中自立为王,不知是真是假?”
沈田子点头道:“王镇恶为王猛之孙,关中人素重王猛,镇恶于此甚得人心,即无此心,其属下欲求富贵,拥其为主,亦未可知。”
傅弘之惊道:“如之奈何?我等不能生归矣。”
沈田子哼了一声道:“无妨,太尉临行之时,曾有密令与我,若镇恶有异动,可立诛之。”
傅弘之有些迟疑,道:“镇恶反迹未露,而擅杀之,恐太尉怪罪。”
沈田子一拍桌案道:“我自为之,与你无干。诛镇恶后,我等并力破胡夏,安定关中,太尉岂能怪罪。若不杀镇恶,任其为乱,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也。”
傅弘之默然无语,计议遂定。
正月十五日,正是上元佳节,军中虽未举灯,亦排下好酒好菜,犒赏三军。沈田子请王镇恶至傅弘之营中赴宴,兼议军事。沈田子使其族弟沈敬仁伏于帐后,听命行事。沈敬仁骁勇有力,素听沈田子之命。
王镇恶虽对传言亦有耳闻,然傅弘之为人风流倜傥,信义素著,故不疑有他,欣然赴宴,沈傅二人将他迎入大帐,摆下酒宴,举杯痛饮,酒至半酣,沈田子道:“属下有密事相告,请屏退左右。”王镇恶以为他有紧要军情商议,遂命左右退出,傅弘之也随之退出大帐。
王镇恶问到:“敬光,有何事禀告?”
沈田子冷冷道:“有人告你欲尽杀南兵,据关中自立为王。”
王镇恶闻言大惊道:“敬光,莫听人传言,绝无此事。”
沈田子高声喝道:“我奉太尉密令,讨逆平叛。”
王镇恶见势不妙,欲起身离去,帐外闪入一人,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将王镇恶人头砍下,正是沈敬仁。沈田子又命人将王镇恶左右击杀殆尽。沈田子杀得性起,率亲兵卫队前去王镇恶营中诛杀其兄弟。傅弘之大惊,劝道:“镇恶已死,不可株连无辜。”沈田子眼睛血红,道:“斩草不除根,日后必受其害。”遂领数百人直入镇恶营中,假传刘裕密令,围杀镇恶兄王基、弟王鸿、王遵、王渊及从弟王昭、王朗、王弘,凡七人。时值上元夜,镇恶兄弟正欢聚一堂,共庆佳节,不加防备,遂同日遇害。唯镇恶弟王康趁混乱之际,逃得性命,后至彭城,向刘裕哭诉喊冤。
傅弘之见阻拦不住沈田子,虑祸及于己,忙飞马奔向长安,向王修告变。王修闻报大惊,不及思虑孰是孰非,命人紧闭城门,领刘义真,披甲登长安稿仓门以察其变。俄而沈田子率沈敬仁等数十骑赶至,王修厉声喝道:“敬光欲反耶?”沈田子在下,仰面答道:“叔治(王修字)何出此言,镇恶反,我奉太尉密令,已斩之矣。”遂将王镇恶人头高高举起,月光照映之下,沈田子显得面目狰狞。
王修道:“是非曲直尚不明了,今安西将军在此,你可上城前来剖白真相。”说罢,一推刘义真,刘义真极不情愿的露头观瞧,大声道:“将军若真为国除害,我当上表朝廷,为将军请功。”
沈田子思索半晌,遂答应王修所请,王修命人打开城门,放沈田子一行人入内,沈田子手提王镇恶人头,缓步登上城头,沈敬仁等在城下恭候。
沈田子见着刘义真,双手把人头呈上,刘义真吓得面色惨白,左右护卫接住,火把照映之下,王修仔细观看,正是王镇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与王镇恶同为长安人,一向友善,今镇恶无故被害,焉能不怒。王修厉声喝道:“左右,与我拿下。”左右一拥而上,将沈田子反绑起来,沈田子大叫:“叔治,我无罪,因何缚我?”
王修道:“你擅杀大将,何言无罪?”
沈田子辨道:“镇恶欲反,我奉太尉密令除之,何罪之有?”王修问道:“可有太尉手令?”沈田子愣了一下,道:“无有。然太尉临行之时与我密语,若镇恶反,你可便宜行事。”王修问道:“何人为证?”沈田子叫到:“傅弘之。”王修唤傅弘之出来对质,傅弘之从城楼中走出,神色惨然,道:“太尉临行言道:‘今留卿文武将士精兵万人,有何用哉?彼若欲行不轨,正足自灭耳。勿复多言。’余者不知。”王修又问道:“镇恶有何不轨之事,请敬光明言。”沈田子道:“军中风传镇恶欲尽杀南军,据关中自立为王,故而杀之,以绝后患。”王修怒道:“因风闻之事,而专戮大将,置安西将军于无物,镇恶未反,你实反也。”转身对刘义真躬身施礼道:“请将军杀沈田子以正军心。”刘义真早已手足无措,忙连连点头。王修一挥手,左右护卫拔刀将沈田子斩杀当场。一夜之间,晋军连失两员大将。沈敬仁等在城下望见,欲冲上城来抢夺,被将军府护卫斩杀殆尽。
时大将檀道济、沈林子、朱龄石、朱超石等皆从刘裕东归,唯冠军将军毛修之在洛阳,于是王修上表请其代镇恶为安西司马,并述王镇恶被害,自己诛杀沈田子一事。
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刘裕回师彭城,解严休兵,送琅邪王司马德文先归建康。转过年来,忽闻王镇恶死报至,大惊失色,痛悔万分道:“噫,孰料一语杀二士乎?”遂急召谢晦入内商议如何善后,谢晦闻报也是惊诧万分,不明就里,自言自语道:“不意沈田子狂悖至此,敢擅杀大将。”
刘裕闻言,指示谢晦道:“你就如此上表:上元之夜,沈田子饮酒过量,忽发狂易,奄害忠勋云云。”谢晦知其不欲牵连沈林子兄弟,且不想家丑外扬,故照此书写。
时镇恶弟王康逃归,哭诉冤情,刘裕极力安抚,上表朝廷追赠王镇恶左将军、青州刺史,命王修厚葬之,并允其所请,令毛修之为安西司马。又令以彭城内史刘遵考为并州刺史、领河东太守,镇蒲阪;征荆州刺史刘道怜为徐、兖二州刺史。
夏太子赫连璝率精骑三万,进至池阳(今陕西泾阳,长安北),离长安已不足百里,局势危急,王修令傅弘之领五千精兵出战,傅弘之命摆出车阵,严阵以待。赫连璝见对面阵中竖起一杆傅字大旗,忙命人打探晋军将领为何人,手下斥候回报道:“宁朔将军傅弘之。” 赫连璝问道:“可是出使我国之傅弘之?”斥候道:“正是。”赫连璝仰天大笑道:“白面书生,岂能为将。我闻晋军王镇恶为当世名将,沈田子勇冠三军,惜二人一夜俱死,余者何足道哉。”遂命大军急进。傅弘之见敌军渐近,命发万钧神弩,神弩一出,果然威力惊人,一箭能射穿夏军数人,当者人马俱碎。夏军大乱,傅弘之又令以强弓射之,夏军中箭者无数,军遂大溃,自相践踏,死者枕藉于路。傅弘之打开车阵,率突骑冲出,追斩夏军,又大破夏军于寡妇渡,斩获甚众,赫连璝狼狈退回夏国。
赫连勃勃见赫连璝败回,怒责道:“你统数万精兵,不敌一书生,何为诸子表率?” 赫连璝羞愧难当,欲整兵再战。王买德劝道:“刘义真年幼而掌权柄,必有小人藉此弄权,待其内乱,我可一举破敌。”赫连勃勃这才气消。
关中局势暂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