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猪，生来就是。

一九八八年，我出生在南方的一颗柳树下。柳树下面是一个十五平米的猪圈，里面住了母亲和我的哥哥。当我懂事时，母亲对我说，因为世界上第一只猪跟厨师结了仇，所以猪生来就是被吃的命。但是，你可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打破‘建国后动物不能成精’的禁锢，修成人形。

我说：“我不想成人，我想成仙，我想要飞。”我知道，猪的祖先里有过先例，他叫猪八戒，不仅成仙成佛，还被封了“净坛使者”。

“哈哈哈哈。”比我早出生一个小时的大哥拍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取笑道：“蠢猪上树，不对，是上天了！我就没见过比猪还蠢的动物，还想飞。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他瞪着一对绿豆似的眼睛看着我跟母亲，“对了，你们是？”

这只蠢猪。

是的，我的大哥有健忘症，所以，我成了母亲或是说我自己唯一的希望。

我勉强算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在修炼到一个月的时候，我逃出了那个只有十几平的猪圈。离别时，母亲满眼含泪地告诉我：“别去厨房，远离厨师。好了，你走吧，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

说完，她就回过头去。那天月光很圆，地上一片白色，我看到母亲身上的毛发散溢出温暖的白光，她走到阴影下躺平，那里还躺着我健忘的大哥。

没有正式的道别，我带着母亲唯一的忠告上了路。

后来，我没有打破‘建国后不能成精’的诅咒，我在走出猪圈的第二天就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撞飞。等我再次醒来，我便成了人类，确切地说，是成了一个拥有猪的灵魂的人类。

他们管这个叫灵魂附体。

我回去了一次，去看母亲和大哥。才几天的时间，他们已经不认识我，而我，也忘记了身为猪的语言，我的母亲以为我是她新的主人，跑过来冲着我哼唧，我感到一阵悲伤，就在这时候，我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请问，您是？”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姑娘站在不远处正用一对漆黑发亮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这幅身体的主人生前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他死于抑郁症，所以从我进入他的身体后，我就没有真正和人类交流过，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跟我交流，我有点不知所措，挠了挠头，我说：“你好，我叫猪刚鬣。”

女孩像是不知道我会这样回答一般，愣了愣，接着笑道：“你好，我是嫦娥。”

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了身为猪时那股熟悉的味道，突然觉得一阵心安。我看着女孩，她笑着，眼睛里的光合着漫天飘散的柳絮，又让我那颗沉淀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乱地跳动起来。

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感觉。

天很蓝，有轻轻的风，我身后是嫦娥跟她爹住的房子，她爹一个月前去世了，就埋在我面前一望无际的荒芜之中，距离这里最近的人家也要走过那片荒芜，我无法体会到她平时一个人得多么寂寞，但是我却为她感到心疼。那一刻，一个想法冒出了我的心头。我看着不远处猪圈下随着风轻轻飘动的柳树，说：“嫦娥，跟我走吧，跟我去北京。”

她坐在阳光下，身前放着一个红白相间的陶瓷脸盆，她正就着脸盆往里面剥玉米，听到我的话，她顿了顿，接着抬起头用那对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我走了，猪呢？”

我愣了愣，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

她看我没反应，笑了笑，又低下头继续剥玉米去了，我看着她灵巧的双手在玉米上游走，不一会，一根玉米就只剩下里面的棒子芯。

我说我帮你吧，她说不用了，语气不浓不淡，却又撩动了我的心。

是夜，我做了一件让我后悔了半生的事情，我打开猪圈放走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大哥。当我打开猪圈的时候，母亲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她似乎是认出了我，但是她没有说话，她就这样淡淡地走了出去。

但是我那个智障哥哥却躺在猪圈里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推了推他，他依旧不动，我十分烦躁，站起来冲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他嗷呜一声从草坪上弹坐而起，接着冲出猪圈，一边跑他一边大叫着，我听懂了，他叫的是：“傻逼。”

第二天，嫦娥发现猪圈里的猪不见了，开始大哭，她拼了命地骂我，骂得我愧疚不已，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分。

我生来是猪，命运却让我情感丰富，我知道感情自私的那一面，我只能这么做。嫦娥没了猪，就没了生计的来源，她必须跟我走。

在北京，我至少还有我这身体主人留下来的一套房子。

嫦娥跟着我在北京生活了两年，虽然两年内她没让我碰一下，但是，那却是我最开心的两年。

我拼了命的工作，给她买她想要的一切，我不让她去工作，她笑着骂我是猪，但是也真的就不工作了。她每天都打扮得异常精致，幸好她哪也不去，就坐在家里看书。

她十分尊重我，至少，我们家的饭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猪肉。

这样挺好的，我相信，终有一天，她会彻底接受我。

我也时常会想起我的母亲和我的哥哥，我不知道他们是运气好，打破禁锢修炼成妖了，还是运气不好，成为了厨师的刀下亡魂。

我试图找过他们，但是一无所获。

接着，一九九一年的年初，一伙人走近我家的院子，给了我一张纸，说：“这是现在的政策。”

那是第一次大规模的拆迁，我一下子多出来好多亲戚，都声称跟这个房子有着渊源，需要跟我一起瓜分那少得可怜的拆迁费。

我从有房一族一转眼成为了需要为明天的房租会不会又涨价而担忧的人。

嫦娥跟我说：“要不我出去工作吧。”

我坚决反对。她太漂亮了，而我灵魂里不过是只猪，那股深深的自卑感让我害怕失去她。

可是，该来的，你就算森严壁垒也毫无作用。那个男人叫吴刚，是个大酒店的厨师。

是的，猪的天敌。

那天，我拖着忙了一天而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嫦娥难得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种百年难遇的待遇让我开心坏了，我以为自己终于守得花开见明月，但是饭才吃到一半，嫦娥对我说：“刚鬣，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她很严肃，严肃得让我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赶紧放下手里的筷子，不料她开口的却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高兴坏了，傻呵呵地说：“嫦娥，没想到你这么浪漫。”

她皱了皱眉，却说：“不是你，那个人叫吴刚，就在北京饭店里当厨师。”

噼里啪啦，碗筷碎了一地，嫦娥愣住了，她跟我一样，一脸惊讶地看着满地狼藉，她说：“猪刚鬣，你干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看了一眼地上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他妈的也想问自己是怎么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我明白了，是那该死的生为猪的自卑心在摧残着我，让我连争取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除了哭，我别无他法。

嘭隆一声，门被用力摔上。那之后的一个月，我再也没有见过嫦娥。一个月后再见她却是在社会新闻上，标题是：震惊，变态厨师套上猪头后将多名女人肢解！

在充满马赛克和血液的视频里，我看到了嫦娥的脑袋和一只猪的脑袋，那只猪的脑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我的母亲，那一刻我崩溃了！

我像个疯子一般在房间里面怒吼，大哭，我砸碎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我绝望地躺在地上，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淌，我拿起一把刀，决定了结自己。可就是在这时候，有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他带着一顶黑色的帽子，等我发现他时，他已经蹲在我旁边，不等我吃惊，他已经开口问我：“猪刚鬣，你想成仙吗？”

我看了他一眼，将刀刺进了自己的肚子。没有多痛，我只感觉到汩汩的鲜血从我的肚子往外淌，我笑了，笑得一脸绝望，笑得一脸得逞。

成你妈的仙，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可是我终究是没能死成，我在自己的房间醒来，依旧是躺在地上拿着那把刀，我的肚子完整无缺，之前的自杀宛如梦境，我又听到男人说：“猪刚鬣，你想成仙吗？”

我拿起刀，冲着那个黑影用力刺去，那一下仿佛刺进空气，惯性让我摔倒在地，那把刀也顺势从我手上飞了出去。

哗啦啦，刀在地上打着旋，撞在了衣柜上。男人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让他的背影显得十分壮硕，他说：“我叫猪八戒，嫦娥是我的爱人，可是她不爱我。”

我冲着男人大吼：“放你妈的屁，嫦娥是我的爱人！”

他回过头，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在笑，过了一会，他甚至笑出了声音，他说：“猪刚鬣，你得不到嫦娥的，上辈子得不到，这辈子得不到，下辈子也休想！”

我被他的话刺激了，冲过去要打他，他却一个闪身，接着伸手将我按在了窗户上，他一把抓起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强行抬起，然后，他指着窗外的月亮说：“你看那窗外，那月亮的中心是不是有一块残缺。”

他拽着我的头发，我被迫仰起头，一轮硕大的月亮撞进我的眼睛，我看着月亮，那中间的阴影确实像个窟窿。

我听到男人说：“那月亮本是囚禁嫦娥的地方，但是吴刚救了她，呵呵呵，不过，老天怎么会让他们好过呢，所以，他们被打入轮回，而且，每一世，他们都会死在彼此的手里。”

我想起了那条新闻，又想起了母亲的头，心脏忍不住剧烈抽搐，我不愿意再接受这些信息，他却又道：“猪刚鬣，到你出场的时候了，这一世的吴刚没有因为杀死嫦娥而崩溃自杀，你得去杀死吴刚。”

“我不去。”我嘶哑着声音冲他低吼。

他一把将我的头按在窗棂上，道：“你那个傻哥哥你不管了？”

我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我不管不顾地冲他大叫：“我草你妈，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一脚将我踹在地上，语气冰冷道：“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来取吴刚的死讯。”

说完，我的眼睛一酸，等我睁开眼睛，他已经消失不见。

我躺在一室黑暗中，想了想，然后拿起了自己刚才准备自杀的刀。

我去探访了吴刚，以亲人的身份。偷偷给了狱警一条烟，我有幸能在一间小屋子跟吴刚独处。

我们坐下没多久，我就拿出了那把藏在腰间的刀。吴刚的力气不小，我的手被他挡住了，我以为我要失败了，但是吴刚却冲我笑了，我一愣，他顺势夺走了我刀。

他说：“你果然还是来了？”

我不知他为何这样说，他却又道：“我知道的，当我杀死她的时候，我就都知道了。”说着，他突然捂着头蹲在一边大哭了起来，他说，“我之所以活着，是我明白，就算我死了，也还有下次，下下次，源源不绝，她总是会死在我手里的。”

他说：“猪刚鬣，我求你了，你放过我们吧，我不爱她了，我不敢爱了。”他大哭着跪在了我身边，我盯着他，不知所措。

他又说：“每一次都是这样，我知道你爱她，来世你就不让我做人了，我做狗，做猫，做什么都行，你可以和她在一起，你只要好好对她就行。”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起来。”

他不肯起来，他大哭着：“猪刚鬣，你知道吗，当你真的爱一个人时，你是会放弃所有的，这一次，为了表示我能放下，我亲手将这条命为你供上！”

说着，他充满决绝地拿起了那把刀，噗呲一下血肉被撕开的声音，他含着泪将头扣在我面前，他说：“求你了，放过她吧。”

鲜血在地上蔓延开来，黑暗从四面八方填满了整个探视室，我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

就在这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他走过来，然后一脚踹开地上的尸体，他说：“猪刚鬣，是时候回来了。”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却一把掀开了自己的兜帽，那是一个猪头，但是眼睛里却有着不同于牲畜的光，他说：“我们生来就是一体的，只是因为我算到这一世我的或是说你的身体会被摧毁，所以，我在投胎时跟阎王爷打过招呼，给我们预留了一个身体。是的，你没有猜错，我是哥哥，我们都是猪刚鬣，当你的身体被撞烂时，我就苏醒了。”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说话的猪头，我突然想起我一脚踹飞哥哥时，他骂的那句傻逼。这骤然的信息让我有点消化不了，那猪头却自顾自地说：“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你比谁都清楚，全是为了嫦娥。”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我盯着面前的猪头，想起吴刚说的那些话，突然想说点什么，可是还不等我开口，面前的猪头已经将手按在我的脑门上。我感到一阵混沌，再醒来时，我已经是猪的形象，我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我拼命去回忆却徒劳无获。

接着我的身体变得十分的轻盈，我发现我飞了起来，我成为了一只会飞的猪，这让我感动得热泪满眶。

在我飞升的同时，一些记忆开始在我脑海中苏醒，我看到嫦娥，看到吴刚，看到一次次的毁灭，也听到自己的那一句：爱都是自私的，得不到的，我宁愿毁灭。

可是，当我再回头看到天空那轮从未有过的完满月亮后，我的某些想法变了，我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斧头冲着月亮飞了过去，我笑了笑，接着冲那男人大喊：“去吧，这一次，我再也不参与你们的破游戏了。”

我向上飞着，直到眼泪变成一场裹在大风中的倾盆大雨，我将南边的一棵柳树用风雨扯断，让它随着涛涛江河远去，让它与我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