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厄运常随幸运生 佳人总被恶人恼
父亲为奶奶所写的第五段歌词是这样的:
‘花容月貌皆是罪,成香成泥成祸水。且问酒色荒唐事,颠倒人间猜是谁?’
时间来到一九五三年晚秋时节,那一年奶奶三十四岁,父亲进入到十七岁的年轮。
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他报名应征入伍,保家卫国,体检和政治审查都合格。那年月穿军装,带红花不仅是个人的光荣,也是整个家庭和家族的荣耀。
临行前夜,奶奶特地做了酒席请长辈及四邻为父亲壮行。
命运之神有时候它无比怪异又无比暴戾,就在这天晚上半夜时分,我家小叔叔头痛发烧,啼哭不止,半夜三更里父亲起来到处请医生来看,又到医院抓了些药,折腾到天亮时才算止住了哭声。
那时奶奶正怀上我最小的姑姑,已是行动非常不便了,她也几乎是彻夜未眠,拖着个身子忙出忙进为父亲准备着早餐,再过两三个时辰,父亲就要离家远行了。这是真正的远行,那时候国家刚刚和美帝签了停战协议,依旧有可能去到那遥远的异国他乡的战场,可能永远都不再回还。
在她心中早就视父亲如亲生的孩子,甚至比许多亲生母子还要亲。此时此刻她在灶头忙来忙去,眼泪却象断线的珍珠由眼角滚到腮边又滴滴落下。父亲聪明、懂事又与她亲近贴心,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已成了她的希望和依靠。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现在翅膀硬了,要飞走了,她既高兴又不舍。所以,那眼泪里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喜悦。
上午九点左右,所有应征入伍的青年统一到区公所集合开动员大会。会后大家排成一字纵队出发。前来欢送的干部和亲人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
当队伍走到牌坊坝的时候,奶奶像个失心人一般飞快地追上了队伍,抓住父亲的手,情绪已完全失控,只是含混地说了一句:‘敬书啊,季康不行了(季康是我小叔叔的名字)’。便泣不成声瘫倒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父亲向领导请示获准离队,搀扶着奶奶回家。从此,他的一生再也没有过真正的远行。
然而,父亲回来也未能挽留住小叔叔的生命,拖到第三天,小叔叔还是走了。拿到现在来说,这也许就是个非常容易康复的小毛病而已,但在当时,一个急性脑膜炎就把小叔叔带去了天堂。奶奶从来不大声哭泣,可是当悲伤无处可去时,她照样管不住泪如泉涌,成溪成河,这对她的打击和伤害是致命的绝望的。一方面小叔叔是她和爷爷唯一真正的血脉,那是彻心彻肺的痛啊;另一方面父亲是那帮年轻人中唯一一个上过中学人,去到部队或许还有一个好的前程,这么个聪明好学,品性又好的后生,就这样窝在家里屈着,奶奶打心里觉得愧对父亲。
但父亲从不怨她,无论是当初辍学还是这次放弃参军,他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对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爱戴。
当苦难撞碎了平静的生活,厄运淹没了希望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坦然承受,用咬紧牙关挺过痛入骨髓,用咽下的泪水浇灌内心的坚强,用温暖的微笑融化不幸和悲伤。奶奶她自己是这样的人,并在潜移默化中教会了父亲。
小姑姑出生过了没多久,柳家湾一带也开始搞合作化了,咱们家也入了合作社。父亲有点文化,在成立农村信用合作社时,被当时的区长看中,安排他到信用社去当记账员。那时为国家做事是非常光荣的,而且还能挣些钱补贴家用。父亲和奶奶都很开心,日子总算又有了些盼头了。两个姑姑都十三、四岁了,已经能帮助奶奶做很多事情。照顾小姑姑,收拾家务都做得有头有序。
奶奶大多数时间都去参加合作社的集体劳动,下雨天或有空闲的时候就做些针线活,还经常帮乡亲四邻纳个鞋底呀、缝个衣服呀,也不收工钱,算是帮忙。村里的女人们几乎都与我奶奶交好,有时家里有难事了,她们也会出手帮衬着。
再有就是奶奶的性格品性非常好,除了有一次例外,她几乎一生都没有和别人拌过嘴吵过架,也没有对人发过脾气,就算是气恼到难以忍受,她也就是不搭理你而去做别的事而已。从来都不给人坏脸色看。就算她有自己的坚持,但大家看到的也是她的温和,感受到的还是她的善意。
她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一言一行都流露出一种斯文,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一早一晚她就在房前屋后忙着,瓜果蔬菜,棉麻香料等都有种一些,家里用不完还可以到集市上换些零钱。
无论是在屋里干活还是在集体做工,她看起来都比人家要轻松得多,但她从来都不比别人干得少,这都是得益于她的勤快和盘算。直到后来我都记事了,她老人家还经常念叨:勤人跑三转,懒人压断腰。她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手上都有活,但时时刻刻她都会留几分气力和一些余地。不像别人做一下就累死累活,空起来就无所是事。所以她看似不紧不慢,其实效率比别人高得多。因此,无论在山坡路上还是田间地头,她永远都是那么从从容容,那么漂漂亮亮。她不会因为忙碌而忘了整洁衣衫,也不会因为辛苦而少一次梳头妆扮。村里喜欢她的不仅仅是男人,那些小媳妇大婶儿们也爱跟她在一起的,学个针线呀、扎个发髻呀、弄个啥菜式呀什么的。所以我们家虽然多灾多难,但邻里关系不错,就是那些对奶奶心存不轨的歹人也还是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坏。
但是,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性残忍而贪婪,被他们盯上便会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区公所的那位贾干部就是这样,总是三天两头来找奶奶,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莫完莫了他总有用不完的借口,加上我那位幺爷爷作内应,他经常都能找到一些我奶奶独自一人的时候来骚扰。一般言语上的调戏,奶奶她忍着不吭声,可恶的是有时他还动手动脚,这让奶奶非常难堪无助,好在奶奶比较机灵,总算还能一次次艰难地化险为夷没有铸成大错。
可那厮还经常拿我父亲的工作说事儿,说如果他不照顾着,父亲的工作就会有问题,说某某张三李四都想去干父亲的那份工作,奶奶知道他说的不假。所以,奶奶只是躲闪,没有顶撞。
有一天晚上晚饭后,父亲磨磨唧唧老半天,然后去给奶奶告别说要出去一下,奶奶见他神情怪异又有些慌里慌张的,便叫住了他,见他腰间凸起,一边问一边撩起父亲的衣服,抽出了咱家劈柴用的砍刀。
父亲被奶奶逼问,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里燃烧着怒火,毫无表情地说道:‘听妹妹们说我还不相信,但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也看到了。我要杀了贾礼庭!’
奶奶听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刷刷地流,但她就是死死地拽着父亲的手不肯松开,母子俩就这么僵持着,妹妹们在旁边也是眼泪揩一把抹一把。
最后还是父亲的心软了,眼里的火也灭了,冷静地说道:‘妈,我不去信用社记账了,回来跟您一起种庄稼。不能再让他来我们家!’
奶奶后来也醒过了神:‘让他不来就是了,但信用社又不是他家的,能做一天算一天,不让做了,我们也不赖着。不过,这事还是妈自己去给他说。’……
说到此处文雍又停了下来,沉默片刻,然后伤心一叹:“这是个什么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