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到闺蜜在好友圈发了一个帖子,点开一看,原来是许立志的诗。突然想起,这个打工诗人离开我们已经快4年了。
2014年国庆节,许立志坠楼自杀,90年出生的他生前一直在深圳富士康工作,终年仅24岁。临终前,留下了一首诗《我弥留之际》: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
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
去时,
也很好 。
这首质朴无华的诗,夹杂着看淡生死的释然与丢失自我的怅然,读来不禁令人动容痛心。这是一首凝注了血泪与生命的作品。他去世后,他生前留下的散落诗歌开始被出版商结集公诸于世,大家在品读他诗歌的同时,总是不禁产生疑问:一个如此有梦想有抱负的青年,本是前途无量,为何最终以这样悲惨的方式了结自己?而那些他视为生命的吟唱,难道非得在悲伤绝望时才能完成?而他的死,究竟是个人原因还是社会造成的?
柏拉图曾说:每一个人都是被劈成两半的不完整个体,终其一生在寻找另一半,却不一定找得到,因为被劈开的人太多了。——或者真因为如此,很多热衷艺术的人终其一生都怅然若失,他们上穷碧落都无法找到另一个自己,从而不能拼接出一颗完整的灵魂。那只有以一种绚烂的方式了结自己,完成生命的涅槃。
关于人生,思考太多,反而容易消极,看透生死。有生之年,却充斥着太多死亡的威胁。
比如鲁迅,去世时不过56岁。他在杂文《古书与白话》写道:“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对于寿命他向来是不看重的,他在散文诗《野草》中,以诗语纵容阴郁、颓败的心情放任自流,借此宣泄了他内心的死亡意识,完成了生死的思考。
鲁迅对自己的肺病从来不重视,他不遵医嘱,不休养,病情稍见好转便拼命写作,活到五六十自以为赚了“外快”。他拼尽全力燃尽自己,竭尽所能地绽放文学。即便肺结核到了最严重的境地,还是香烟不离手,为了写作,过度透支了生命。他去世时,儿子海婴不过8岁,可怜了许广平独守40年,以一肩之力担负起抚养家庭、赡养老者的重任。
鲁迅去世后,所有悼念文章中,写得最好的是萧红。萧红只活了31岁,死因与鲁迅一样:肺结核。萧红的生死观可以从她的作品《生死场》中得到体现,在这本书中,她用充满感情的笔调,描写了东北农民贫苦无告的生活。他们每天都是背向蓝天、脸朝黑土、辛勤操劳、累弯了腰、累跛了腿,还是得不到温饱,受着饥饿和疾病的煎熬,在肃北寒风中,上演了一场场关于生和死的剧目。在这种牛马不如的生活中,有的妇女生下来的孩子也是畸形的。这本书尤其着重描写了女人、女孩、女婴的悲惨命运。
萧红的性格中夹杂着诗人的秉性,她妄为任性、重情重义、惧怕孤独、烟瘾极大。她像是一个自燃体,从选择踏上文学之路开始,就不断燃烧自己的生命,时而火光冲天,时而细火青烟。生命的火种很快便在跋涉辗转中损耗殆尽。
那个时期,还有和萧红同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石评梅,去世时年仅26岁。爱人高君宇的突然离世,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在高君宇的墓碑上,石评梅写道:“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慧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而后,石评梅创作了著名的散文诗《墓畔哀歌》,绝美至极,催人泪下,她写道: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爱人走后短短三年的时间,她便心碎泪绝,与君心魂相守了。她的学生李健吾在悼文《流水落花一瞥中》中这样解读她心底深处的诗性——她自己是一位诗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诗人所咏,也只是首诗,一首完满了飘鸿的绝望的哀啼的佳章。我们看见她的笑颜,煦悦与仁慈,测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底幽恨,我们遥见孤鸿的缥缈,高越与卓绝,却聆不见她声音以外的声音。于是在一切的不识者中间她终于无声而去。
与石评梅同时代的诗人朱湘,一生热衷于新诗,个性执着,对现实永远不满,他说:教师出卖智力,小工子出卖力气,妓女出卖肉体,其实都是一回事:出卖自己!而他坚持自己的理想,辞掉安稳高薪的工作,以写作投稿为生,只是那点稿费完全不足以养活妻儿。怀着对理想的失望,对家人不理解的绝望,他在一个寒冬的凌晨,乘坐的船只即将驶入南京时纵身一跃,投江自尽,结束了28岁的生命。
据说,这位年轻的诗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边饮酒,一边吟诗。而买船票的钱,是找亲戚借的,酒则是妻子打工所得。
他的代表诗作——《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如果不是死后《石门集》的出版,几乎无人了解朱湘内心的苦闷。在《我的诗神》中,朱湘写道:“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给我诗,鼓我的气,替我消忧。”苏雪林对于诗人的离世这样评价道:“生命于我们虽然宝贵,比起艺术却又不值什么……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对于他独特的人格,很多人的理解是:是他主动诀别了那个时代,而并非那个时代抛弃了他。
50多年后,中国当代最优秀的诗人海子怀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遗憾和愤恨,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年仅25岁。尽管他创作出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明媚阳光的诗歌,可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却是“谁的声音能抵达秋子之夜,长久喧响,掩盖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这样阴冷的句子。4年以后,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顾城在新西兰寓所因为婚变,用斧头砍伤妻子谢烨后,自缢于一棵大树下,留下一个5岁的骨肉……
想到这么多才子才女近乎自毁性的匆匆离世,我不禁设想:这些生命的消逝,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证明艺术的魅力盖过了对生命的珍惜吗?如果艺术的制高点总是通过生命的毁灭来换取,那么文学创作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生命,他们付出所有的付出;对于文学,他们执着所有的执着。文人本也柔软,但如果能以生命的代价换取艺术的绝美,他们倒也变得绝然干脆、义无反顾。然而,我时常想:同为文人,为什么苏轼可以既写出优秀的作品,又活得那么快乐。即使被贬海南那样的蛮荒之地,他仍不忘以热水泡脚、迎风梳头这样简单却用心的方式来护养自己的生命;即便在宋朝医疗技术落后的条件下,他仍然活过了花甲之年。
如果人间能少点自残、自毁、自杀,即使少些优秀的艺术作品也好。生而为人是冥冥注定的缘分,无论活得怎样,都应该以最好的姿态、最好的心情去面对生命中的每一天。
希望那些已逝的文人,他们的快乐是有来生的,就像熄不灭的火种,只需加点干柴,就能发出夺目的火光。来生,希望你们都能快乐地活着,好好地活着,爱自己,爱生活,哪怕只做个普通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