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叫河湾的村子,没有出过什么贤达名人,更不是名门望族,但民风淳朴,人们心地善良,知礼谦让,这种美好的品质一直传承到今天。
1960年到1962年我们也做过一些不耻的事来,在心里留下了阴影,每有人提起,更是羞愧不已,特别忌讳说偷,不自觉的将”偷”说成了”摸”。大家说起”摸”字时,彼此心照不宣。
1959年年底,太阳还是那么温暖明媚,阳光透过云层,努力地洒下道道金光,照在阴冷的白霜覆盖的大地上。
生产队把我作为主要劳动力,编到了一组,一般重活都是一组出工,累是累些,但中午能多领一个牛眼大小的窝窝头,能领到两个窝窝头是多么高兴的事,我自是一口也舍不得吃,小心地用手巾包了,装进口袋里,留给家里七十多岁的老娘,和两岁多的女儿,这是祖孙俩一天的口粮。
生产队里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收工回家的村民,每人从家里拿来一双筷子一个碗,从各家的方向挪动着无力的脚步,走进食堂。沿途叮叮当当的筷子敲碗声,也没有了往日得欢快,多了些凄凉。中午饭的两个窝窝头没有了,一天只能喝两顿照出眼睛的红薯粥,我们自嘲叫”四眼粥”。慢慢的红薯粥改成了水煮红薯叶,黑褐色的汤里飘荡着几片红薯叶。
我的耳鸣一天天的严重,耳边仿佛一直回荡着女儿的哭喊声:”我饿,爸爸我饿”。
1960年的春季,我二哥在淮南矿,是一线采煤工人,由于工作积极,获得了一个带子弟的名额,我自然而然地成了煤矿下设,一个预制场的一名工人,工资十八元,我隐约看到了,生活中的一线曙光。
当工人虽然也吃不饱,碗里总有几粒粮食,我尽量少吃点再少吃点,梦想着攒够五元钱寄回家,但终究没有攒到。每当我端起饭碗,看到碗里飘着的大米粒,眼前总是浮现两岁多的女儿瘦小的身影,耳边飘过她细小的声音:”爸爸我饿”。
我在预制场造了三个多月的电线杆。忽一日接到家里小我四岁侄子的来信,信里的大意是说:我老娘饿的下不了床,孩子娘饿的全身浮肿,催我赶快回家,还说咱们家的土地上即使生长着野草,也能偷吃一口。我看到侄子的来信,想也没想,把所有的饭票换了六个馍馍,卷在了破旧的棉裤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从八集车站下了火车,当我的双脚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看到了四周的田野满目荒凉,满地的高粱长得像麦子一样稠密,田间小道有看守庄稼的人不停地走动。窄窄的道路两旁,生长着茂盛的苦苦菜,苦苦菜低垂的叶面上,长满了红色的豌豆大小的红疙瘩。我蹲下,拔了一把,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咀嚼着,苦涩的汁液和着饥饿的吐液一起咽下。
一阵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的心里烦恼夹杂着怨恨,怨天灾吗?我不知道。天空中有一只不知名的黑鸟,盘旋着向我俯冲过来,忽又悬空,落入田间高粱丛中不见了。这时天边有乌云滚动着涌来,在太阳地照射下更加黑暗,云头过处,狂风劲吹,呼呼的风声像天边传来的召唤。
我没有勇气就这样寒酸着,走进家门,面对自己的老娘和妻小,我徘徊在荒野,等到天完全暗了下来,我才走进家门。
听说我回来了,侄子来到我跟前,附在我耳边小声对我说:”三叔,西南湖队里的南瓜能吃了,今夜我带着你去摸”。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娘,和饿的全身浮肿的孩子娘,还有一天到晚喊饿的女儿,我点头答应了。
夏季的暴雨像瓢泼一样下个不停,道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瞬间照亮了大地,雷声轰隆隆的从头上滚过。侄子小声地喊着我,恐怕走散了。
我俩冒着倾盆大雨,摸索着来到南瓜田边,趁着闪电能看到瓜田的四周,高高耸起的看瓜草棚,草棚里不时有,手电筒的亮光照射出来,等手电筒的光柱划过,我和侄子一头扑进了瓜田。我在黑暗中迅速地摸到了一个南瓜,在沾满了泥水的南瓜上面,啃了几口,吞进肚里,稍微缓了口气。我接连着摸了十几个南瓜,装进了麻袋,正要背起往回走 ,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照在我的脸上,看瓜人高大的身影,披着蓑衣,手里拿着木棍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感到,我的心凉了,血液停止了流动,腿软着,扑通一声跌坐在泥水里。
只听看瓜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苍生可怜,苍生可怜”。瞬间熄灭了手电。我又重回到黑暗里。等我回过神来,看瓜人的手电光已在很远处摇曳了。
已经后半夜了,娘,妻和女儿还没有睡,焦急地等我回来。当我把半麻袋的南瓜,倒在地上时,我三岁的女儿趴在南瓜上面猛啃起来,高兴地咯咯笑。七十多岁的老娘把一个南瓜抱在胸前,双眼汪满的泪,如涨溢的湖水,不停地涌出。
我现在老了,每次回想往事的时候,心生愧疚与羞耻,我把我雨夜摸南瓜的经历,讲给我有出息的儿女听时,他们就会附我耳边大声的对我说:”爸爸你那点人生的瑕疵,丝毫不会影响你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你的身影如山一样高大,心胸如海一样宽广,你依然是世上最伟大的父亲”。
看瓜老人在2014年冬天,活到了近百岁高龄后,安详地去世了,送葬的那天傍晚,送别的人排着队好长好长,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我走在送葬队的中间,伤心,怀念,更不能忘记的是,老人的慈悲与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