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梁晓声的《前世今生》,仿佛读了他的一生。
他在《我的小学》一文里说,一个会讲故事的母亲和从小的贫困生活,是造成我这样一个作家的先觉因素。贫困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意味着童年生活的不遂人愿,它促使他早熟,促使他从童年起就开始怀疑生活,思考生活。认识生活,介入生活。
梁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把语文课本当成了他最早阅读的书籍,且正好有一位主张教学方法灵活的语文老师发现并给予了他在全班同学面前显示讲故事才能的机会,如此宝贵的机会也满足着他匮乏的虚荣心。
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特别喜欢语文课和语文老师。第一次写日记的时候是在二年级,深刻得记得用50来字描写了小路边的狗尾巴草,被语文老师夸赞观察仔细,描写生动,内心的虚荣心被满足的同时,也更加地热爱写作。于是,诗歌,写作,阅读这样偏文学的爱好不断深深地扎根于心。
梁的初恋发生在北大荒,他说他喜爱温柔的、善良的、性格内向的、情感纯真的女性。在那个较为保守的年代“开朗活泼的性格,对于年轻的女性,当年太容易成为指责与批评的目标。在和时代的对抗中。最终妥协的大抵是她们自己。”
那个年代的爱情,羞涩,纯真,美好却也充满了束缚和思想的包袱。
“我们相爱了。拥抱过,亲吻过,海誓山盟过。都稚气地认为,各自的心灵从此有了可靠的依托。我们都是那样地被自己所感动,亦被对方所感动。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之中,能够爱一个人并被一个人所爱,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但我们都没有想到过没有谈起过结婚以及做妻子丈夫那么遥远的事。那仿佛的确是太遥远的未来的事。连爱都是“大逆不道”的,那种原本合情合理的想法,却好像是童话……”
——《初恋》
是啊,就像梁说的,初恋之所以令人难忘,盖因纯情耳!
后来读到梁的《婚姻》,读到他那善良可爱的妻子,主动,单纯,是唯一没有被他的“自白”贫困苦恼的童年而吓退的大女孩儿。在婚后,他对她坦坦荡荡毫无隐私,互相尊重,她对他“无为而治”,而他从她的“家庭政策”中领悟到了一个已婚男人怎样自重和自爱……
白驹过隙,不知若干年后我们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母亲或父亲,我想梁在把当爸爸的感觉写在来的那一刻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
“他的日渐成熟正是我备感欣慰的,同时又是备感悲哀的。”
“这样的一个儿子,时刻提醒我明白,我只不过是一个初二男生的父亲。除此之外,也许再什么都不是,更没有任何可得意的资本。”
——《当爸的感觉》
谈及他的原生家庭,在梁的意识中,母亲像一棵树,父亲像一座山。他们教育他很多朴素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令其终生受益,而他作品中的平民化倾向,同父母从小对他的教育和影响密不可分。
作家莫言也曾经在获诺贝尔奖演讲上谈及他的母亲对他不可或缺及其重要的影响甚至改变了他的人生。
梁出生在哈尔滨市一个建筑工人家庭,兄妹五人,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为了养家到外地工作,母亲则要照顾五个孩子的生活,非常艰苦。母亲给他的印象像一棵树,那种秋天不落叶,要等到来年春天,新叶长出来后枯叶才落去的树。
在食不果腹,鞋难护足的日子里,梁曾经因为饥饿难耐偷老大爷身旁唯一的一块豆饼,母亲得知后不仅及时制止了他这一行动,还把仅剩的土豆窝头都送给了他,等回到家所有的孩子都回来后,让梁将自己的行为说一遍,她才开始严厉地教训。而这些道理使他受益终生。
虽然贫穷,但母亲还是非常支持他读书。用辛苦的血汗钱给梁买新书。母亲在一个不通风也不见阳光,冬天冷夏天热的厂房里做工。他在关于母亲的文章中多次写道母亲艰苦的环境,内心满是愧疚和感恩。
“厂房很热,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口罩,整个车间就像一个纱厂一样,空气中飞舞着红色的棉絮,所有母亲戴的口罩上都沾满了红色的棉絮,头发上、脸上、眼睫毛上都是,很难辨认哪位是我母亲。”
——《父母是最朴素的人文》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厚或者干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雾霭,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他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男人们之间。“
——《慈母情深》
最令梁感动的事在一次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母亲用残余面粉做的疙瘩汤,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一个前来讨饭的乞丐,还端了洗脸水和搬凳子给他,而这却被邻居们误认为他家的粮食多得吃不完,从此梁一家再也没有粮食补贴,可母亲并没有为此后悔。她以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们。
“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几乎没有过一天幸福的晚年。老舍在写他的母亲时说,我母亲没有穿一件好衣服,没有吃一顿好饭,我拿什么来写母亲,我能感受到作家当时的心情。萧乾在写他母亲时说,他当时终于参加工作并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拿来给母亲买罐头,当他把罐头喂给病床上的母亲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季羡林在回忆他母亲时写道,我后悔到北京到清华学习,如果不是这样,我母亲也不会那么辛苦培养我读书。我母亲生病时,都没有告诉我,等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去世。我当时就恨不得一头撞在母亲的棺木上,随她一起去......这样的父母很多。”
——《父母是最朴素的人文》
少写一点初恋、郁闷,少写一点流行与时尚,多想一下自己的父母,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了解,谈何了解天下。
梁的父亲也非常朴实,”父亲回到家时,双腿浮肿得一按一个坑,却那么高兴。二十几个冻得很硬的馒头中,有半个上边留下了父亲的牙印。三双劳保鞋是翻毛水牛皮的,每一只都有磨破处,也都被父亲用皮片儿补好了,那是他从工地上捡的。带回来给我、哥哥和三弟穿。“
梁的父亲从不饮茶,却不忘从异乡带来一包茶分给邻居品尝;为了报恩,他将那包茶从四川带回来又带回去,历经几年的波折,无论多大的困难都挡不住他要表达的心意与内心的感激之情。
——《父亲与茶》
梁的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真到可爱的程度。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悲伤,而将长袍前端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依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分明地,他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皱了······“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哎,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是不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愿意认真地当官了。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对自己是很吃亏的事。”
——《父亲的演员生涯》
见字入面,读梁写给兄长和妹妹的信时,内心一股暖流,仿佛他也是我的兄长,在给我诚恳的忠告和帮助。
“妹妹,为了过好一种小百姓的生活而永远地打起精神来!小百姓的生活是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得到的生活。正是这一种生活才是属于我们的。牢牢抓住这一种生活,便不去再去幻想别的某种生活。最近我常想,这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在各个不同的国家,各种不同的生活水平线上,过着小百姓的生活。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我以为乃是温馨二字。没了温馨的生活,那还叫是生活吗?温馨是某种舒适,但不仅仅是舒适。温馨往往是属于一种小的生活情境。而温馨甚至是可以在穷人的小破房里呈现着的生活情境。温馨乃是小百姓的体会和享受.....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将一个破家粉刷得多么亮堂,收拾得多干净啊!我们小时候,家里的日子又是多么的困难呀!但不也有许多温馨的时候吗?”
——《过小百姓的生活》
其实梁虽然身为一名有声望的作家,其身上肩负的担子很重,他不仅有自己的家庭,还要照顾他那精神失常,常年住在精神病院的兄长,以及救助自己的妹妹,照顾父母。
“哥哥的病,完完全全是被一个”穷“字愁哭出来的。一个‘穷’字,当年毁了一考入大学就被选为全校学生会主席的哥哥......"
"对于一个四十八年中大部分岁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过的,并且至今还被软禁在精神病的人,我认为我的祈求毫不过分。如果有上帝、佛主或其他神明,我愿与诸神达成约定:假使我的祈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长离开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结束的话,那我也宁愿,绝不后悔!”
“中国境内,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个有稿费收入的小说家,或一位著名的电影演员啊!
我又暗自祈祷了:上帝啊,人间有些责任,哪怕是最理所当然之亲情责任,亦绝非每一个家庭只靠伦理情怀便承担得了得!您眷顾他们吧,您拯救他们吧......
这一次,在我的意识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们的国......"
——《兄长》
在梁的笔下,二小是一个在社会上四处乞讨谋生却又幸运地被梁救济的底层人物,他善良淳朴,带有“草根族”们所有的顽强性格以及陋习。
“有时我放眼我们这个有着十三亿之众的国家,‘草根族’竟比比皆是起来;似乎。还在一茬一茬地增多着。
而我,由于来自于他们,便从根上连着他们的根。斩不断,理还乱。优越于他们,却也只有徒自地优越于他们,并一再地辜负于他们。
我这辆‘破车子’,怎载得了人世间许多困苦艰难?
也只有写下些劳什子文字,祭我和他们曾经同根的哪一种破絮般的人生之缘,并安慰一下自己的无能为力......"
——《”野草根“祭》
很喜欢梁晓声的文字,普通的叙事之间流露出来的朴素,那生活中被忽略的人和事在他的笔下生动而饱满,充溢的情感和作家的情怀不矫揉造作,令人共鸣,好像就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
"街首先变脏的首先是那类现做现卖的食品摊——煎饼、油条、粥、炒肝、炸春卷、混沌、烤羊肉,再加上卖菜的,再加上杀鸡宰鸭剖鱼的......早市一结束,满街狼藉,人行道和街面都是油腻的,走时粘鞋底儿。一下雨,街上淌的像刷锅水,黑水上漂着烂菜叶,间或漂着油花儿。“
肮脏,拥挤,吵闹,臭气冲鼻,这样的街道很多人都恨不得集资买几百袋强力洗衣粉、几十把钢丝刷子,再雇一辆喷水车,发起一场义务劳动,将这条油腻肮脏的小街彻底冲刷一遍。然而就连街道委员会和城管部门也对这样的小街束手无策。
但出乎意料的是后来梁的笔锋一转”这是一条多么养人的街啊!出租者和租者每年都有五六万的收入,而且或是城市底层人家,或是农村来的同胞,这是一切道理之上最硬的道理啊!其他一切道理,难道还不应该服从这一道理吗?“
那个卖大渣子粥的东北农村姑娘,一碗3元钱,玉米很新鲜,粥也很香,她只不过占了一平方米多一点儿的人行道路面;一位农家妇女用三轮平板车卖豆浆、豆腐,坚持十余年了;用厨架车卖烧饼的夫妻,寒暑假期间,还是小学生的孩子也来帮大人忙生计。女孩儿的脸上,都呈现着历世的早熟的沧桑了。
"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的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却是容忍。
有些同胞生计、生活、生存之艰难辛苦,在这一条小街呈现得历历在目。小街上还有所小学——瓷砖围墙上,镶着陶行知的头像机“爱满天下”四个大字。墙根低矮的冬青丛中藏污纳垢,叶上经常沾着痰。行知先生终日从墙上望着这条小街,我没觉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犹豫,切也似乎越来越温柔了。“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老冉此言胜千言万语也!”
——《紧绷的小街》
梁晓声用文字叙述自己平凡寻常的生活,字里行间不乏共鸣,细腻的情感和对生活的思考,对生命的敬畏,更是那一种对底层百姓的悲悯情怀和朴实的社会责任感。
"而我自己,如今似乎越来越悟明白了——小说本质上应该是很普通、很平凡、很寻常的。连哲学都开始变得普及的时代,小说的所谓高深,若不是作家的作秀,便是吃”评论“这碗饭的人的无聊而鄙俗的吹捧。我倒是看透了这么一种假象——所谓为文学而学的作家,在今天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的。以为自己是大众的启蒙者或肩负时代使命的斗士,自然很一厢情愿,很堂·吉诃德。”
——《我的使命》
2018年3月读梁晓声《前世今生》摘抄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