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顾家豪
秋日的凌晨，对于某些人来说仍然属于昨天，而对于艾高万，已经是新的一天。
当时他正在擦屁股，接着他得知了父殁的消息。
那天是艾高万的十八岁生日，也是他刚刚拥有自主继承权的日子，于是上帝说，好的，是时候给你了。他正式接下了父亲所遗留的家产数百万。
艾高万从小就不太与他父亲交流，不是因为他叛逆或是家庭矛盾什么的，而是自他出生起他的父亲就是个哑巴。
另一个不太交流的原因是——他的父亲是个老头。他的父亲真是老当益壮，六十岁的时候还能生下他，有句俗话——生孩子是革命的本钱，计划生育科的天才们必须要警惕。不过他们可以放心的是，这之后他的父亲没有再次发射精子。艾高万成了他的独子。
“听着，你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年轻人了。”弗兰德猛地饮了一大口咖啡。弗兰德是艾高万的发小，比他大三岁。拥有中国和印度的混血，特别聪明的年轻人。
在艾高万的业余生活中，总喜欢与弗兰德在这家“可可咖啡馆”闲聊扯皮。他们都是那种没有什么兴致去运动或者干坏事的男生。
“幸运么？也许每个人都幸运吧。”艾高万的谈吐永远如此，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和答案，似乎很难有什么能够提起他的兴趣。
弗兰德往艾高万的杯里又加了一包糖，这大概是他第五次加糖了，弗兰德总是喜欢这样捉弄艾高万。“你仔细想想吧，你刚刚才十八岁，就拥有了那么一大笔的财产，你的出生，就像是为了迎接你爸的遗产而来的。不是有上帝之子、孔明之子、后羿之子这样的称呼么，那你就是遗产之子！”
“是么？你还真有兴致。”艾高万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打起精神来，我的朋友。如今你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弗兰德激动地盯着艾高万说道。
“我根本不在乎钱。”
“好吧，一个人若有用不完的钱，他的确就不在乎钱了。”弗兰德耸耸肩。
“换个话题吧弗兰德。”
弗兰德两指在桌上敲了敲，思考了一番，问：“谈谈你的父亲，他是怎么过世的？”
“没有什么特别，七十八岁，说走就走。”刚刚丧父的艾高万一点儿也看不出伤心的样子,反而冷静的出奇。
在弗兰德眼里，今天的艾高万有些不一样。
短暂的沉默，却是艾高万首先开口：“你今天有些不一样，弗兰德。”
弗兰德诧异道：“什么意思？”
艾高万喝了口加了六次糖的咖啡，淡淡地说道：“说实话吧，是不是睡了拉芙。”
“嘿！你可不能这样对我，人人都知道我弗兰德从不打好哥们的注意，尤其是哥们的女人。”
艾高万看了一眼急得将五官都皱在一起的弗兰德，忍不住笑了出来：“跟你开玩笑的。”
弗兰德舒了一口气，感叹道：“有些玩笑，可不能乱开。”
“不过，你今天的确不太一样，说吧，是不是有什么要帮忙的？”艾高万盯着弗兰德，关切道。
弗兰德低着头叹道：“我也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可实在没办法...”
“需要多少钱？”
“五万，仅仅五万就够了。”弗兰德抬起头，一副诚恳的神情。“你懂我的，我可不会像某些人一样找一些家人病患、绝症之类的虚假理由。”弗兰德说完后四处张望了下，然后向前俯着身子继续轻声道：“最近有一种新的投资玩法，低投入高回报...说真的，我已经凑了不少钱，现在就差你这五万，说真的阿万，尽管你现在的确有巨额的财产，但是如果无法钱生钱，钱总有一天会用完的。你知道，现代社会，如果不会理财，有再多的钱你还是会一无所有，我来给你讲解下这个神奇的玩意儿吧，它最初流行于美...”
弗兰德话音未落，艾高万便打断道：“好了弗兰德，我会给你这五万的，说不定我会给你更多，你可以停止这个话题了，我相信你的，一如既往。”
弗兰德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笑着说：“嘿我就说吧！成功往往诞生于激烈的讨论中！你甚至可以让我当你的理财师！兄弟！”
艾高万也跟着笑道：“我可不会忘了你的天赋，当年你可是用了仅仅一个月时间就将我的一千元积蓄变成了一万块，天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嘿嘿，有些人就是对这类东西敏感。”弗兰德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笑着说道：“哦，对了，你父亲怎么样了？”
“呃...他走了。”
“喔...真是遗憾…”弗兰德满怀同情地感叹道。
艾高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干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在意。片刻的沉默后，艾高万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差不多该走了...”
“嗯...”弗兰德也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哈，的确在这待得够久了。有事你就先走吧，我还想再点一杯咖啡，我再待一会。”
艾高万点了点头，站起身，穿好黑色的大衣外套，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正喝着咖啡的朋友，说道：“你会是个好父亲的，弗兰德。”
说完，艾高万头也不回地离去。他知道身后的弗兰德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和反应，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推开店门，寒风扑面而来，刮得脸颊生疼。
“冷气来得有些早。”艾高万点起一根烟，弓着背，迎着寒风离去。
若追溯到一个星期前，故事难免要变得复杂，但也足够简单。那无非是个平凡的早晨，艾高万和女友拉芙约好了下午两点在“可可咖啡馆”见面，拉芙是主动打电话约他的，这很反常。
艾高万提前四个小时就走进了“可可咖啡馆”，倒不是艾高万的手表坏了，是因为这里也是他每日吃早餐的地方。若你住在可可大街，你总会听说这家咖啡馆。因为这一带没有比它更廉价和美味的餐厅。
“瞧瞧这是谁来了。”
艾高万刚刚点完餐，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就一边搭讪一边坐到了艾高万的身旁。
艾高万打量了这个陌生人两眼，突然开口笑道：“史杰。”
“真是好久不见。”史杰挠了挠头说，“你的父亲，他怎么样？”
“走了。”
“喔...是么，真是遗憾。”史杰面无表情地感叹道。
艾高万没有说话，他早已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是如何。
“嘿，我考虑了很久，觉得必须找你谈谈。”
“没关系，你说。”
“我想为当年嘲笑过你的哑巴父亲而道歉，你能原谅我么，你知道，那时我太年轻。”
“喔，我不介意，说实话，我早已不记得这种事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史杰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轻声道：“有一个事，必须找你谈谈，我听说最近你的父亲走了，留给你一大笔财产，我在想...是否可以向你...”
“借点钱？”艾高万简直能从头至尾地看穿这个浅薄之人。
自他四天前丧父之后，每天都有这样的人来找他。他们最开始说的总是“你的父亲怎么样了”，然而每个认识艾高万的人都知道他的父亲已经去世。这让艾高万觉得可气又可笑。
可可咖啡馆，下午两点，店里开启了小暖气，但依然抵不住从室外偷跑进来的寒冷。所谓的秋天，似乎早已被冷漠的冬天掩埋。
“的确很可笑。”拉芙往嘴里送了一小块切好的蛋糕，一边应和着。
艾高万从怀里摸出一枚黑冰打火机，将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之后便默不做声，细细地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女友。依旧迷人，清秀。柔软的长发，朴素的打扮，简单的着装，只是多了他不熟悉的香水味儿。
“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忍受不了沉默的拉芙开口了。
艾高万诧异道：“不是你约得我？”
“好吧，就算是吧。”
哈，她还是没有变。艾高万暗自好笑，也许就是因为这些莫名的粗心和可爱的任性，才让艾高万更加的喜爱拉芙。艾高万这才问道：“所以你难得主动约我，究竟？”
“我怀孕了。”
“你...”艾高万皱起了眉头。
拉芙冷冷地说道：孩子不是你的。”
艾高万愣在那里，连烟灰掉到裤裆上了都未察觉。
良久，傻笑了起来：“嘿，连你都要开这样的玩笑么，自从四天前老头子走了后，每天都有一堆人来找我借钱、想着办法讨好我，你猜我最感觉好笑的事是什么？”
拉芙默默地低着头，不作回答。
“有几个人为了讨好我，跟我通风报信，说你和弗兰德睡了。”艾高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开玩笑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得了睾丸癌。”
看着眼前强装笑颜的艾高万，不知是可怜他还是不耐烦，拉芙从放在细大腿上的女士包里拿出一叠纸，放在桌上，轻声道：“诊断书，睾丸癌，晚期，已经扩散。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闲着没事打印出来玩得。”
艾高万僵硬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深吸了一口烟，拿起那叠纸瞄了几眼，叹了口气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垃圾桶里。”
“早知道我该烧了它。”
“那也没有用，那段时间，你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无趣、冷淡、心不在焉，而且对那方面一点都不要。那时我就猜测，你要么不行了，要么就是快死了。”
“真可惜，我很想告诉你，我下面现在肿得像一门大钢炮。”
“阿万，我是个现实的女人，如果你没有办法给我想要的，我就会离你而去。”拉芙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感情，冰冷的可以冻结外面的寒风。
艾高万惨笑道：“看来只有面对的是一个将死之人时，人才会愿意说出真话呢。”在艾高万眼中，此刻的拉芙和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很清晰地感觉到，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些小玩意儿和一些小浪漫就靠在男人怀里的傻女孩了。
他叼起一根新的烟，说道：“我父亲年轻时是个商人，走南闯北，靠口才和推销发家致富，后来开了家大公司，却因意外声带坏死，身体也出了问题。他的妻子带着大半钱财和别的男人跑了。父亲孤独至老。”艾高万吸了一口烟继续道：“不知道他是和哪个婊子把我生了下来。就在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个陌生老女人称为我儿子。对我家老头子来说，我也许只不过是用来继承血缘和财产的道具，就像个存款机一样，仅仅是为了让他安心死去。”
拉芙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我之前就有想过，如果你和弗兰德之间是真的，我就会把遗产留给你们。没想到还成真了。”
“为什么？”
“因为你和他，是我这一生中仅剩的两个亲近的人。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艾高万扔掉了烟头，继续说道：“我快要死了，就让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我要让他接受这一份恩赐，好好地去享受。”
“谢谢你。”拉芙已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艾高万的胡言乱语。
“下礼拜五，弗兰德约我在这吃饭，在那之前，你先别告诉他今天的事可以吗？”
“为什么？”
“那可能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不希望他知道这些事。”
拉芙肯定地点了点头。
艾高万安心离去。
在艾高万与弗兰德见面后的第二天凌晨。艾高万正走在去墓园的路上，他死去的父亲沉眠在那里。
夜色阴沉，空旷的柏油路上只剩下排列整齐的路灯，如士兵般笔直杵立。凌晨的世界里所能见得并不太多。24小时便利店、咖啡馆、酒吧、妓女、失意的醉汉、嚣张的出租车。
“那天之后，就再没见你，未想你就这么去了。”
“看看我这一生，老头子。一事还未成，却即将死去。”艾高万点起一根香烟，将其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有时候我会觉得，上帝是最好的编剧，他如此幽默，让一切充满巧合。”
多事之秋，什么都没有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