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那只在我耳边嘀嗒了2783下的钟指示在三点十六分。再过三秒就是十七分了。窗帘周围没有光。偶尔有风吹过,折起一阵波纹,像极了傍晚的时候藏在礁石周围的海。黑色漫延至心脏深处。像发了霉的棉絮。是一种胶着的痛。
我不知道现在是凌晨还是没有阳光的下午。
在浴室拉门的边上找到了我的手机电池。幸好它还没有坏。虽然,当我把它扔出去的时候,我是希望它碎成脆片的。很多时候,我都希望记忆可以是一个可以拿在手上的事物。那样的话,我们总会有办法让它消失。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像潮水般倒灌进每一片思绪。
抬头的瞬间,我隐约地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我下意识地拉开了灯,光线像夏日里裹着湿热气流的风,扑面而来。突然的光亮让我的眼睛有些不适。但仅仅是一瞬间。因为下一秒我从发白的指缝间看见了72小时43分后的自己。
不忍直视。
恍惚间想起,你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久到,我忘记了时间。
我准备洗个澡。
剃须刀的刀片长满了铁锈,我废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拿下来。换上了新的刀片,又不小心划破了皮肤。血从皮下渗透出来,顺着皮肤的皱纹漫延开去。
我记得曾刮破过同样的位置。两次。
就像你说的,洗澡确实很耗费体能。我突然觉得很饿。
冰箱里你泡茶剩下的半边柠檬皱成岁月在人脆弱的额头上刻下的纹路。你买的吐司面包已经干硬成饼干一样的东西。咬下去的时候很像你嚼饼干的声音。
时间总会把一些你以为很脆弱的东西变得坚硬无比。然后又在更长的时间里变得不堪一击。
手机还有一格电。比我想象中要好。十三个未接电话,四个未读消息。没有一个来自你。
我是不是该庆幸,即使没有你,也还会有人挂念我。
我曾以为你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给我妈回了个电话,听声音觉得她心情不错。听她唠叨的时候,这个世界开始在我的眼前慢慢复苏。
世界依旧很公平。它带给所有活着的人,生的希望。
我又回了个电话给林峰。他告诉我前天的篮球赛我们班惨败。然后对我这种无故玩失踪的无耻行为展开声讨。在我答应他一定参加下一场比赛之后他终于没有再数落我。
末了。他说,忘了吧。都已经过去了。
我没有说话。
剩下的11个电话全都来自安晨。在准备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我决定先看短信。
我有两个面试通知。剩下的两个同样来自安晨。一个很长,一个很短。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接受那么多字了,我决定先看短的。
她说,回来吧。
点开回复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莫宁,我们都是残忍的。你之于我,我之于安晨。我们都是残忍的。
我想我该出去走走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去。很多事都是没来由的。比如说我们曾相爱,然后又分开。又比如说,在你离开以后,我依然爱着你。很多没有理由的事都在那些无聊的日子里被同样无聊的我们,强加一个令人无奈的理由。就像你总是问我喜欢你什么,会喜欢多久。
我也曾想过去问安晨。但仅仅是想而已。因为我也受不了自己如此残忍。因为我给不了这个问题以后的情节。
我曾给过你理由,却还是没有等到结局不是吗?
路边的梧桐的叶子,在大雨过后纷纷坠落。落叶在水渍间穿梭成一幅年久失修的画。我极力地避开每一片水渍,抬头看见灰暗的天空。
汽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一片叶子落在我的肩上。你离开后的第43天,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眼泪。
以及你曾说过的,模糊的世界。
时隔43天以后,我再次回到了碎片。那是一家复式楼层的书店。三面墙壁都是书,一直延伸到二楼。一楼售卖咖啡,二楼有舒适的沙发,围墙上的紫藤会从窗口爬进来,遮挡出斑驳的光。咖啡的香气交错着书和原木的气味,让人产生一种近乎幻觉的归宿感。我来到上海以后就成了这家店的常客。,直到后来我成了这里的老板。
那次我照例要了一杯咖啡,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以后也要开一家这样的店。顾阳正在磨咖啡的手停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慢悠悠地说,我让一半给你好了。
于是我就成了这里的老板。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会让给我。他说,你和我一样,喜欢在看书的时候在纸上乱写。
……
进门以后,顾阳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像海一样平静。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很难有什么事能够触动他的情绪。那种柔然的平静就好像是站在高处安静地看着世间的一切,不言不语。他把书翻到下一页,然后慢慢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安晨来过几次。
我没有说话,径直上了二楼。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我看见了端着咖啡杯的灵芸。她是这里唯一的员工,是个大学生。顾阳和她说来店里上班的时候,她在二楼的窗台边看书。她总是看到很晚,然后戴着两只白色的耳机离开。她看书的时候像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仿佛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顾阳说,她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深深地酒窝。
灵芸看见我笑了笑,脸上弯出两个顾阳说过的酒窝。
“好久没有见你了。倒是安晨来过几次。最近怎么没有看见你和莫宁过来啊?”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些理所当然得事总是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以后变得难以启齿。世事变化,带走了过去的我们,然后让现在的我们接受那些在漫长时光里沉淀成碎片的记忆。毫无选择的余地。
“嗯……我给你煮杯咖……。”
我坐在窗口,沙发旁边是我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我的书。那日我像往常一样靠在窗边,阳光透过茂密的藤叶落在书页上。紫藤花软绵绵地开在墙上。我好像听见了时光流过的声音。你穿着一身白裙,从窗下走过,闯进我的眼睛,转而消失在转角。
顾阳用一种近乎嘲弄的语气说,她叫莫宁,艺术学院的。然后弯起嘴角坏笑了一下。那是我见过的,顾阳最可爱的时刻。你来了以后,我仿佛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阳光正好,岁月安平。
我就是这样遇见你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你离开的日子里变得愈发清晰。
灵芸放下咖啡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窗子对面的旧墙在大雨过后长出点点青苔。大雨淋湿了落尽最后一片叶子的藤蔓,也淋湿了你来过的痕迹。世界在我的眼帘里渐渐模糊成棉絮一样无力的纯白。倒映出记忆中愈见恍惚的身影。夹杂着绝望与希望,彼此厮杀。
那次你抱着画板,坐在我常坐的地方,一笔笔地画着窗口那簇盛放的紫藤花。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却有一种安静的感觉。你握笔的指节发白,一笔一笔地画着,有一种凉薄的感觉。让人心酸。一片花瓣飘进窗子落在你的手边,然后顺着你颀长的指尖掉落,像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曾多次回想那时的情景,试着想找一个理由,注解那种别样的感觉。但始终徒劳无获。直到我渐渐明白,总有一个身影,让你一辈子苦苦追寻,不管是对是错。
“你要这样一直看着我吗?”
你转身的时候,世界好像突然明媚起来。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你在画纸上的落款,莫宁。
灵芸再次上楼的时候,我手中的咖啡已经冷了。黑夜像浓重的墨汁染进窗子,昏黄的灯光醒了过来。我很喜欢暖色的灯光,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与温暖。顾阳走上来,随手关起窗子平静地说,下雨了。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雨丝从外面飘洒进来,落在枯干的藤蔓上,像凋零已久的花。在这样的季节让人和事变得愈发凉薄。
后来,莫宁时常在下午过来。坐在我对面看书,画画,偶尔会望向窗外发一会儿呆。那时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安与平静。那样的平静和顾阳带给我的平静完全不同。
我曾以为之于爱情,情长方能长情,情深之处往往或生或死。而卧却忘了,爱情也可以是静处一旁,不言不语。
顾阳是,安晨也是。
那年秋天,紫藤落叶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安晨。顾阳生日的时候,灵芸邀请莫宁给顾阳庆生。那天,安晨穿着棉白色的毛衣,沿着书架缓缓地走着,指尖自然地划过每一本书,像是在点醒一个个沉睡的灵魂。。我相信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灵魂。它来自作者也来自读过它的每一个人。我相信有人能够看懂它们,就像在纸页间看见一个个发光的孤独的灵魂。
安晨就是那样的人。
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就像这些书一样。我也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孤独地行走,偶尔匆匆照面,我们把它叫做缘。而终究会有一个人陪你走完某一段旅程,缘浅缘深,自有分晓。
灵芸端上蛋糕的时候,因为害羞而发红的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顾阳难得得大笑起来,然后慢慢地恢复平静,温柔地说
“我仅仅是希望你永远都是笑着,没有悲伤。“
说完吹灭了蜡烛。
那一刻莫宁紧紧地攥起我的手,我曾以为那样的力量足够我们走过所有漫长的时光。
后来,顾阳和灵芸在一起了。直到现在。直到你离开。
从那以后安晨时常到书店里来,有时候和莫宁一起,有时候一个人。事实上,除了莫宁,我从没有看过另外她和其他人一起来过。她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书,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让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她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独立在这个混浊的世界里,孤独而美丽。
那日我照例在二楼的窗口看书,耳边忽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安晨正在我身后画画。见我回头,她抱歉地笑了笑。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的眯起来,笑容从嘴角漫延到脸上,像一朵欲开未开的花。
”不好意思,吵到你看书了……”
“没事。……你在画什么?”
我起身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安晨突然夹起画板藏在身后笑着说
“没什么……还没有画好。你在看什么书,是小团圆吗?”
我坐回沙发上点了点头。
“我也很喜欢张爱玲呢。特别喜欢半生缘。你呢?你喜欢哪一个?”
“一样”我笑了笑。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莫名的心酸。为莫宁,为自己,也为安晨。
拿起手机给安晨回了短信。
回来了。
顾阳坐到我的对面,拿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眼睛看向窗外,幽幽地吐出一句
“你出关了?”
……
一个多月没见,他居然在灵芸那里学会了开玩笑。
“安晨来过几次。你知道的。每次都坐很久。你不应该这样。”
我没有说话。爱情美好的同时往往掺杂着许多伤害与残忍。就像最美的玫瑰,永远都带着刺。世界上最艰难的事不是做出选择,而是面对一件事一个人,从心里流露出的无能为力。
顾阳又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
“可以看得出来她很在乎你,从一开始就在乎你。”
“为什么?”
“她看着你和莫宁的时候,笑容里带着凄凉和悲伤。”
说完把咖啡杯放在杯垫上,起身下楼。
去年冬天,久未下雪的上海突然大学弥漫。上海的夜晚第一次变得如此安静。喧嚣太久,安静就会显得弥足珍贵。那时候我时常和莫宁去桥上吹风,看过往的船只,上海就在我们脚下。风经过的时候上海变得格外安静。好像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心照不宣地沉默。
下雪的那一天,莫宁穿着红色的棉衣跑进碎片,落了一身的雪。
“林凡,下雪了。你看!下雪了。”
莫宁拉开门,漫天飞舞的雪花飘洒在外面的世界。一瞬间的纯白让本就昏暗的店里变得更加黯淡。莫宁站在明与暗,冷与暖的边缘向我伸出手,像是一场救赎。
“林凡,陪我去画画吧。我好想画上海的雪景。”
顾阳接过我手中的书,灵芸在一旁小声地磨着咖啡,相视一笑。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事一个很不称职的老板。更像一个特别的客人。顾阳几乎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却从未厌倦过。他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看着书磨着咖啡,偶尔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顾阳说,生活是用来享受的。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
我和莫宁走进了雪里,像是接受一场洗礼。我没有带伞的习惯,莫宁也是。我曾看过这样一句话从不带伞的人是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他撑伞的人。莫宁来了以后,我曾怀疑过这句话,直到后来怀疑自己。
和莫宁从店里出来以后,地上已经堆积起一层细密的雪花,莫宁挽着我的手说
“好漂亮,我们去叫安晨一起去好不好?”
转过第三个街角,莫宁指着一个长满藤蔓的老酒院子说
“就是这里。安晨来上海的第二年就租了这里作为画室。她很喜欢花草,院子里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春天的时候,像一个百花园。”
我抬头望去,那是一个很老旧的院子。厚重的木门上还保留着旧上海人家的铜环。爬山虎从墙内翻出墙外坠在墙壁伤,像岁月延伸的痕迹。让人很容易想象出它郁郁葱茏的样子。院子里满是落下的枯叶,雪花落在枯黄的叶子上,掩盖起秋天的回忆,宣告着冬天的来临。窗子紧闭着,风铃在风雪中发出时光流过的声音。
莫宁推门进去,屋子里满是书籍和画稿。废弃的稿纸被突如其来的风吹落在地上,像是被记忆遗弃的时光碎片。安晨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我顺着莫宁沉默的眼神看见了悬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紫藤伸进木格窗,紫白色的花朵软绵绵地开在窗边。
下一秒我看见了自己的脸。
雨下的更大了。顾阳从我身后走到窗边,随手关上窗子看着窗外被雨淋湿的夜晚,淡淡地说“安晨刚刚来过了。把伞留给了你。”
“她人呢?”
“走了。”
莫宁,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比你更残忍。那种故作不知的样子伤人太深。
我撑着安晨留下的伞,从碎片走进雨里。灵芸站在门口小声地说“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安晨很挂念你。”
我笑了笑,走进雨里。
上海的夜晚像一幕悲伤的故事在远方落下。远处灯红酒绿的明朗让这条在灯光下昏暗的小巷显得更加孤独脆弱。许多年前,有些人在这里书写着自己的传奇,伴着无数人落寞的眼光在灯光下越发灿烂。上海从不缺乏精彩。也同样充满着失落。
总有人快乐着,总有人悲伤着,总有人在另一个人的背影里沉默悲伤凄惶地活着。
雨小了一些的时候,我走到了安晨的院子。院子里没有光。安晨应该不在。藤蔓密布在斑驳的墙壁上,像愈合多年的疤痕。枝条末梢垂落着未落下的雨水,像一滴滴晶莹的泪。我推门进去,落叶堆积在墙角,积水的洼地上长出点点苔痕。
事实上,这是去年冬天以后我第一次走进安晨的院子。莫宁再也没有和安晨一起来过碎片。偶尔遇见,莫宁也会冷冷地看着她,直到安晨放下书仓皇离去。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莫宁太过锋芒毕露。只是每次我都欲言又止。莫宁冰冷的眼神和冷漠的背影让我无数次吞下已经蔓延至嘴角的话。
而安晨就是这样一次次在我的软弱下,默默承受着我和莫宁带给她的残忍。
我转过身,安晨站在门外。她穿着棉白色的毛衣,像当初一样。她捏紧衣角,手背上由于长期用力在灯光下露出青色的静脉。衣角上滴落的水打在白色的鞋子上,濡湿的头发散在一边,眼睛里噙满眼泪胶着的哀痛。
我感觉到鼻翼一阵酸涩,有些不知所错夹杂着同情怜悯以及愧疚。但爱情从来就不关乎这些。
而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爱情。
“对不起,太晚了……”
我夺路而逃。
上海的冬天总是伴着连阵的小雨以及凛冽的西风。雪是一种奢求。而下雪的记忆更是一场闪躲不及的记忆。梧桐叶凋零在拥挤的街道上,被飞驰的而过的车辆碾成碎片,随风散落四方。
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生活,甚至我们的世界也是漫长时光里的碎片。我们只能依靠某些特别的人特别的事记录我们的生活,怀念我们的过去。而那些特别的人的人生就是我们曾经走过的,正在经历的,即将到来的世界。
我们也是漫长时光里的碎片。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孤独而倔强地活着。
这是顾阳告诉我的。
而我和莫宁就是两个拥有相同棱角的碎片。我曾固执得以为,莫宁就是我的近乎完美。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是完美的,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残缺的。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她的到来会让你觉得即使没有完美,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世界也可以花开月圆。
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至少在莫宁接到出国邀请毅然决然决定离开我之前,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上海已经没有那么 冷了。天气渐渐温和起来,时间没有像开始那样难熬,只是偶尔会想起一些过往,然后再慢慢流逝的时光里独自忧伤,慢慢老去。时间带走了太多东西,我们曾想用力抓住的从未留在我们手心。
有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而我终于认识到那是错的。因为总有些事,有些人会在漫长时光里酝酿成伤,挥之不去。
这个冬天,我开始和顾阳学着打理碎片。突然的忙碌和疲惫让我慢慢淡忘一些事情。当我真正像一个老板那样呆在书店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顾阳的不易,还有他那一颗孤独而强大的心。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顾阳一定是经历过我们从未想过的事情,才能用这样沉静的态度看着这个世界。孤独和倔强包裹着支离破碎的温柔。
而灵芸就是顾阳柔软的温柔。
我也曾以为,莫宁是我心中最柔然的地方。却未曾想过也会温柔成伤。
而我渐渐明白,爱一个人就是在心里穿上一层盔甲,为她刀枪不入,却也只会被她一击即溃。
下午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去书店。路边的梧桐已经抽芽,上海在软绵绵的春意里渐渐苏醒过来。
我已经很少想起莫宁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定义少这个词,只是没有像那时那么频繁。我都开始怀疑电影里那些似是而非的伤心,仅仅是因为一个人走后无法填补的寂寞。而很多人把它简而言之为情伤。我再也没有见过安晨。她的院子一直锁着,铜锁的齿孔里长满了斑驳的锈色。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无力过问。
毕竟,在爱情里,有些人就是用来辜负的。不管残忍与否。
我站在院子的外面,爬山虎再次茂盛起来。鹅黄色的叶子缀满枝条,遮挡起斑驳的墙壁。就像握在手中的现在遮挡起旧时光。
而我依然记得,那日雨夜里,安晨眼中凄凉悲伤的痛。
店里没有带伞顾客。顾阳在柜台里慢慢的翻着书,灵芸坐在顾阳身边指着书小声地笑着,看到我进来起身对我说,“今天人不少很多,你到楼上去吧。一杯咖啡不加糖马上送上去。”
我笑了笑看向顾阳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灵芸撇起嘴角,有点害羞地笑了笑。顾阳抬起头白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看书,慢慢地说,“刚才有个人过来找你。在楼上。好像是你之前来过的同学。
“哦,我去看看。”
上楼以后我看到了倚在书架上的林峰。才想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答应他的篮球赛我也没有如期参加,想来有些愧疚。他转过身看到我,略带惊慌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见……“
这样的对白让我有点意外。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样客气的话。同窗五年,我想我足够够了解他。这让我有些不安。最坏的事莫过于你以为你了解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好像在一瞬间和世界断了联系。
“嗯……最近去哪儿了?都没有看见你。“
他把书插回书架,书角由于过于用力而翻折起来。。他转过身不再看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书架,低声说
“去了英国……在那里留学。“
我有点诧异,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样陌生的感觉让我十分恐惧。
我接灵芸送来的咖啡,坐到窗边,示意他坐下。
“不错嘛,都去留学了。怎么都……“
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书架另一侧的莫宁。剩下的话被所有翻滚你的情绪堵在咽喉,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从未想过,我们是会是这样的重逢。
她低下角,避开我的眼神,快步走到我的对面,抓起林峰的手说,“我们走吧……”
我已经忘了我是怎样目送他们离开的了。只是觉得那样漫长的时光恍如隔世。像是从指间划过整个世纪。像是从一个深渊掉入另一个深渊。
是我最爱的人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把我送入深渊。
顾阳坐到我的对面,抿了一口咖啡,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而他明明就是知道的,却从未告诉过我,让我像一个小丑一样被自己嘲笑。
“你早就知道的对吧?”我松开手,靠在沙发上看着他,冷冷地说。
“有些事你总是要面对。”
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在叹息。
“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最好的办法。”
说完起身走向身后的书架,从最上层取下一卷画纸。
“这是安晨留给你的。去年冬天的时候。他把画卷放在桌上继续说。
“爱情里本来就没有对错。只有珍惜与不珍惜。有时候,你苦苦追寻的也许并不是你想找得那个人。当你看着远方的时候,不”忘了身边的人,她一直在看着你。”
说完起身下楼。
我看着桌上的画,画纸的边缘因为潮湿翻卷过来,末梢有些泛黄,像陈年的记忆,沾染一层细密的灰。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只响了一声。是林峰。我拿起电话拨了回去。
“我不会祝福你们的。”
挂断电话,拉入黑名单。
我展开画卷。紫藤爬满木格窗。阳光正好,岁月风平。紫白色的花软绵绵地开在窗边。我靠在窗边,捧着书,听见时光划过指尖的声音。
还有一封信。
亲爱的林凡,也许只有在离开以后才有勇气这样叫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上海应该是春天,冬天刚刚走过。我应该是在旅行。
有人说,疗伤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时间,另一种是在时间里旅行。
我选择了后者。我相信人的记忆有限。当我经历足够多的事,看过足够多的风景,遇见足够多的人的时候,我应该可以慢慢忘记你。就像当初我遇见你一样。
很高兴看见你在过了那么久以后重新回来。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去碎片,想着有一天转过身就能看到你,微笑着,像一缕散落的阳光。
这样就够了。
我想我没有权利要求更多。当我固执地爱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无力要求更多。因为总有人是被时光和爱情所淡忘。在你的世界里,我就是那个被淡忘的人。
我现在坐在你常坐的地方,阳光被屋檐遮挡起来,干枯的藤蔓依旧留在窗上,像一个深情的挽留。
而你在哪里呢?
我曾想过我们会有一个以后。就像你说的,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只是你忘了,我们的故事,是我一个人在写。
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而凡事都害怕如果,。这是我在你书上看到的。
我看过所有你看过的书,想着你看书时眉头紧蹙的样子,想着你握笔时用力过度暴露的静脉,想着你靠在窗边失神的样子,想你发白的指节和眼中流淌的哀伤。
这些都是我卑微沉默的爱。
我想我会一直记得你。那样的时光,一生只有一次。那是我给你的,我最宝贵的礼物。
还记得这幅画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靠在窗边,沉默中温柔了时光。
我就是靠着你给我的那些回忆,独自走过所有漫长的时光。
上海下雨了。你在哪里呢?
我依然记得那夜你站在院子里,憔悴的让人心疼。大雨模糊了所有。
林凡,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怎样的心情在爱你。
而我终于明白,时光早已把我们错落在两个世界。我看着你的世界,忘了所有的存在。
也许离开是最好的方式。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结局。而这个结局一样由我书写。而我终于明白,爱情有时候是一个人的事,爱与不爱,自行了断。
而我选择这种方式离开,不是因为逃避。而是希望在很多年以后,当你怀念起这段岁月的时候,即使时光苍老,岁月斑驳,你依然记得我曾安静深情地爱过你。
——安晨
未完待续的续之一 莫宁
从碎片离开之后我和林峰去了英国。我依然记得那日林凡冰冷的眼神以及尘封在心里最细密的疼痛。
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画面。
即使它让我们每一个人伤的体无完肤。
而我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在这里遇见陌生的人,听着陌生的歌,看着陌生的风景,有时候我会觉得林峰也是陌生的。当他再次牵起我的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生,我对于他是一种亏欠,是上辈子的亏欠。今生就该我还给他。我依然像当初一样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相信他,即使他曾经让我痛不欲生。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爱情从来都是错的。
英国的秋天很像上海。只是多了一些让人荒芜的安静。就像凌晨一点落叶坠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是一种自饮自酌的孤独。
林峰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我甚至怀疑,我有没有爱过他。我已经很少想起他了,偶尔想起的时候,就向着蔚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闻到紫藤花香。
而我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习惯说着带着英式口吻的英语,习惯吃着牛排与汉堡剃掉里面生的蔬菜,习惯隔壁留着络腮胡的大叔浮夸的问候。
日子就这样在点点滴滴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我最终决定留在英国,因为我不想再花时间去习惯另一种生活。而习惯最终打败了所有的依赖。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第一干呕。而我终于明白,林峰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再次牵动着我的人生。而我决定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因为我不想亏欠另一个生命。而他现在在我的腹中温暖地迎接着外面这个寒冷的世界。
一个月后,我搬进了络腮胡的家。当我告诉他他,I want to marry you的时候,他迅速严肃的表情让我觉得安心。
大学的时候,我希望人生精彩,岁月激荡。我总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而很多事,很多的我以为,最终会在时间里被你我抛弃。人生也可以像这样得过且过。
而林峰,你最终成了我的回忆。
我时常会想起林凡,想起他沉默的样子,想起第一见面他略显尴尬的样子。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够激起我心中痛觉,那就是林凡。我不知道是否关于爱情,但至少关于亏欠,关于荒唐。
英国下雪了,让我想起那年上海突然飘落的大雪。雪下在记忆深处掩埋起某段过往。上海是无数记忆堆积的城市,在经年过后,在远走的记忆里酝酿成伤。
愿风安尘。
莫宁
2009年12月31日于英国诺丁汉
未完待续的续之二 林凡
离开的时候,上海飘起了小雨。在车上的时候,我发现我从未有地眷恋这座城市。船只穿梭在日夜不息的长江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看见人们口口传诵的繁华上海,还有陈年故事堆积的孤城。
靠在窗边难得有一种释怀的感觉。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心灵和身体,总要有一个在路上。我想那就是读书和旅行吧。高中的时候,总是希望出去走走,想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最终都因为一些现在觉得很幼稚的原因成为泡影。
年少的时候,我们被成熟与无知打败;长大以后,我们因现实与懦弱退怯。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终点。我相信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落,人生就是一场远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找这个角落。
有些人的角落在脚上。
我想我不是这样的人。在越来越慢的岁月里,我越发懒散,越发喜欢偏于一隅,看风静云动。
在碎片的那些岁月,让我越发脱离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可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一生。也许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像顾阳一样。安静平和。
而我最终决定寻找属于我的世界。年少的时候,老师问我们长大以后的理想。有人想成为爱因斯坦,成为杨利伟,成为邓亚萍。而我不知道我想成为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没有梦想。
而现在我想成为我自己。
我突然想起安晨给我发的那条很长的短信。我都忘了去看。是一段歌词。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我一直很喜欢这首歌,安静而久远。很多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靠在窗边听着这首歌,感觉阳光在流淌,时间在低吟。岁月波澜不惊,世界安静如水。
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窗外雨停了,列车驶出上海,甩出一段长长的尾音。地面在窗外起起伏伏,山林目送着所有的悲欢,荒野里盘旋起袅袅炊烟。
我忽然对很多事感到释然。莫宁的离开,林峰和莫宁,都在一瞬间变得异常平静。爱情里本来就没有谁是谁非,只有爱与不爱。
我打开那幅画,阳光铺面而来,让记忆流光溢彩。我无法体会安晨是以怎样的心情一笔笔,定格画面。
到甪直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晚霞落在山的另一边,风落在湖面上激起阵阵涟漪。老旧的水车慢悠悠地转着,年长的老人静坐在墙角,默数着一生。
安晨在在画纸上不止一次地写过这个地方。
我走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看着这里的一切,就像一次漫无目的地寻找。摇橹声转过街角,明暗交界的桥拱下荡出一只旧船。
一抹白色的光印入我的眼帘。像一束久远的光。她靠在洗白的石栏杆上,像一朵盛开的玉兰。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该怎么形容呢。那一刻我有些词穷。
她还是拿着那只常用的画笔,一笔一笔地勾勒着,之间由于过于用力显得越发苍白。风略过她的裙角,开出软绵绵的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