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丢手绢儿”中弄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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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有过这样的感受:某一天,走在路上,忽然吹来一阵风,你看见一棵树,听到一种声音,这阵风、这棵树、这种声音,一下子唤起你对往日的回忆。

如果你要反驳我,说:“这种感受实在太离奇,什么‘一定’?我从来不曾遇到过。”那我会笑笑,因为这些话只说明你还不够老而已。

现在我老了,回忆俯拾皆是。假如你能停下匆匆的脚步,听我老太婆啰嗦个三五分钟,一定会有收获的。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我徜徉在陌生城市的一条街道上。忽然吹来一阵温暖的风,那风轻柔地拂过面颊,慈爱的就像妈妈的手一样。我看见一棵树,一棵树冠茂密的大树,就是夏日里能给人带来一片阴凉的那种大树。某处传来一阵歌声,孩子们欢笑而齐整的歌声——“丢手绢儿,丢手绢儿,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就在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一条手绢儿,在空中飘啊飘,随着那风儿,飘过了大树,飘过了街道,飘过了楼房,一直飘向远方……

几十年前的回忆,一下子苏醒了。我想起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想起朋友们在游戏中的欢声笑语,想起那个在“丢手绢儿”中被我们弄丢的人。

我们小的时候,每个家庭都有好几个孩子。放学后,大家总能一群一群地凑在一起玩儿。

“丢手绢儿”是怎么兴起来的,我已经忘了,但是那个时候大家都喜欢玩儿这个游戏。

我和我的朋友小红在排队时并不挨着,我们之间总是隔着若干人,这样大家手牵着手站成圆圈时,我俩基本上就能处于对面的位置。这样做当然是刻意为之,当手绢儿落到我或者她身后时,我俩之间能互相提示一下。

我们约定的提示是:重心先移到右脚,再移到左脚,再移到右脚,身体随之挪动。如果有人发现我们的小动作,我们就说“蹲得时间长了,脚酸了”,这样别人即使怀疑,也说不出来什么。我们不像有些人那样,提示太明显,又是摸鼻子,又是揪耳朵的,让人一下子就能识破,难免受到惩罚。

参加丢手绢游戏的,大多是附近的孩子。有的是同学、邻居,叫得出名字;有的是别的班级、别的楼里的孩子,叫不出名字;也有附近孩子带来的亲戚朋友,时来时走的。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男孩加入我们这一群,我不认识他。我想那时我们都以为别人认识他,所以都没在意。他离小红不远,我总能看见他。他皮肤很白,大眼睛,双眼皮,五官端正,衣着整洁。

他吸引我的,最初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夸张的表情。

我二哥的同学大钟是我们这群里最搞笑的。轮到他丢手绢时,他总能想出很多花花点子。比如做一些假动作,吓唬蹲着的人,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怀疑被丢手绢的只好前后左右乱摸;或者把手绢儿平展开,轻轻贴在蹲着的人的后背上,这很难让人察觉,而他一边跑一边做出让大家噤声的动作,防止有人提示被丢手绢的人。他往往能够成功。

那个男孩好像很喜欢大钟,盼着大钟丢手绢。大钟做假动作时,他笑得最欢;大钟丢完手绢儿奔跑时,他像大钟一样做出噤声的动作,帮着他维持秩序。本来这没什么,但我觉得怪异。怎么说呢?大家都在笑,但他总比别人多笑一声;大家都不出声,但他要“嘘嘘”地左右提醒;大家拍手时,他也总比别人多拍几下。

为了好玩儿,一开始,我们大家都有丢手绢和被丢手绢的机会。我和小红都不怎么紧张,因为我们能互相提示。有一次,手绢丢到我身后,我看到小红的提示动作后,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大家一起拍手唱歌,在那个丢手绢的快走到小红的位置时,我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抓起手绢向那个丢手绢的人追去。

我知道别的害怕被捉住的孩子,也像我和小红这样干。而像大钟那样,因为喜欢丢手绢,故意被抓到以演示自己新技能的孩子,也有几个。

一个游戏玩得久了,总要发生变化。大家玩丢手绢的乐趣从比赛谁更机敏,演化为观看谁显得迟钝能给大家带来笑料。这时,那个男孩被派上了用场。

当手绢儿落到那个男孩的身后时,那个男孩浑然不知,仍然和大家一起拍着手唱歌。显然没有谁提示他,当丢手绢儿的孩子慢悠悠地走到他的身后,拍了他后背一下时,他竟然吓了一跳!

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身后的手绢。他的表情是惊喜,甚至感激。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是大家第一次把手绢儿丢给他。可能别人和我有一样的发现,落在他身后的手绢儿越来越多了。

没有人给他提示,所以他总是在手绢儿落到身后很久才能发现,有时是丢手绢儿的孩子几乎转到他身边,他才猛然站起来,抓起手绢儿拼命地跑。这样难免磕磕绊绊,有时甚至摔得四脚朝天。于是大家哄然大笑。

大钟能使出来的花样越来越少,而那个男孩带给大家的快乐越来越多,那个男孩渐渐成为游戏的中心。我期待着那个男孩通过锻炼变得精明起来,但那个男孩看起来并没有多少进步。他好像很享受自己的角色,有几次摔得很厉害,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出疼的表情,反而眼中射出比太阳还明亮的光彩。

有一天放学,我听见二哥的房间传出笑声,还有大钟的声音,什么“大傻”、“大傻”的。我很纳闷,“大傻”是谁?

这个谜不久就解开了。下一次玩丢手绢儿的时候,大钟不经意地用肩膀磕了那个男孩一下,轻描淡写的说:“大傻,你来了?”那个男孩儿好像没听没有听清“大傻”这个称呼,还很高兴的样子,以为大钟在跟他打招呼,频频地点头。

游戏开始了,大钟和他的朋友们不时把手绢儿投给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蹲下、起来、奔跑,蹲下、起来、奔跑,摔跤,蹲下、起来、摔跤、奔跑……忙得不亦乐乎。他好像还不明白,大家和他玩儿,不是游戏唱歌,而是看他出丑的。我的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但也没说什么。

当那个男孩成为大家不约而同丢手绢的目标时,像我这样原来担心被抓到的人不再紧张了,像大钟那样喜欢热闹的人有了捉弄的对象,真是皆大欢喜。我们的丢手绢活动很快变成看那个男孩笑话的游戏。

经过这样的游戏,大家都认识到,那个男孩是个孤立的人,没有谁认识他,没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但他有了个新的名字——“大傻”。

这个名字最开始是大家在背后议论他时,作为对他的指代,后来就叫在当面了。

有人故意叫他来玩儿,他开始还是来的。但他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木讷,跑的越来越歪歪斜斜。“看他有多傻!”有些孩子会推搡他。

“大傻,你过来,跑几步看看。”当那个男孩路过大钟和大钟的朋友们时,大钟会说。那个男孩试图逃开时,有几个男孩还不依不饶,“嗨!叫你呐,过来!”

还有一群更小的孩子,有时会跟在那个男孩的后面,边走边整齐地叫“大傻,大傻”。

后来,那个男孩不再参加我们的游戏了。丢手绢的游戏,也不再令我们快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我们这个游戏群体从此解散了。

我有一次迎面遇上那个男孩,很想和他打声招呼,甚至问问他“从哪里来”。但是,看见他不再灿烂而变得阴冷的目光,我的话没能说出口。

再后来听人说,那个男孩是和父亲从外地迁到我们这里来的,在附近的另一所学校上学。他没有妈妈,也没有兄弟姐妹。他的爸爸工作很忙。跟我们玩儿之前,他总是一个人呆着。过了一年,他又随父亲迁走了。迁走之前,他和他的同学说,这个地方,他永远不想再来。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是恶人吧。即使做了坏事,也是有很多理由的吧。有些坏事,是不得已为之,因为对方先侵犯了自己的领地。有些坏事,完全是别人做的,只不过自己看到了,但没有制止而已。没有制止坏事,能和做坏事一样吗?

但是每个人心里,也都有伤痛。有些伤痛是别人主观故意造成的,有些伤痛只是别人的无心之失。

那个后来被唤作“大傻”的男孩,在知道他的来龙去脉之后,我忽然意识到:刚和我们玩儿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妈妈和兄弟姐妹之手的温暖吧;那棵给我们遮阴的大树,给他也提供了庇护吧;大家一起拍手唱歌,给他带来过快乐吧。但是后来,在有心无意间,我们都伤害了他。

我老了,知道了坏事产生的缘由,伤痛多得结了茧,也不感到疼了。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对我伤害过的人说一声“抱歉”,无论主观为之,还是无心之失。就像我看到飘在天空中的那条手绢儿,想着那个我们在“丢手绢儿”中弄丢的人。

你现在在哪里呢?我只能对着天空说一声——“对不起”。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2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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