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新闻打破了平安镇维持已久的平静—陈家的女孩被外来者掳走了。有人看见凶犯的背影,那人扛着年仅十七的陈清河,大步流星地奔向镇外。陈清河在那人肩上挣扎着、叫喊着,声音嘶哑而惊心。
隔壁的庄稼汉子听到,默不作声,管他人闲事是会惹祸上身的,而且这种事肯定有别人出头,我又何必以身犯险,所以他屏气凝神,装作不存在。
街角打牌回来的知识分子目睹了一切,他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子,算了算获胜的几率,既想效仿先贤匡扶正义,又害怕被揍得鼻青脸肿。好在还没等他做出决定,凶犯已经没了踪影,所以他长舒一口气,心想下次自己该勇敢些。
街上玩耍的小九九,正在同玩伴吹嘘自己的孔武有力,“若有贼人现身我定只手夺其兵器!”神奇的模样颇像是不出世的英豪。路过的凶犯嫌他们碍眼,狠狠地瞪小九九一眼。小九九立即哭丧着脸跪下,魂都被吓出体外,再也不敢说什么谁都可以见义勇为的大话。
镇上的人,有半数听见呼救声,有三成亲眼目睹,甚至有人与凶犯擦肩而过。但没有人出言制止,所有人都在指望其他人出头,自己却成了瞎子。就这样,凶犯毫不费力地将陈清河掳走,没有任何目击者。
凶犯刚出平安镇,就把背上的陈清河摔在地上,胡乱摸索着。陈清河的嗓子已经沙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那又如何呢?反正镇上的人听不见她的呼救,他们的冷漠遮住了耳鼻。粗壮的手爬到她的脚踝,攀到她的腰肢,最后握住她的脖颈,那人狞笑着,在她的身体上啃出一片紫云。陈清河没有任何知觉,她的目光穿透身上的人,看到上方澄澈的天空。
天空好纯净啊!陈清河这样想着,然后不省人事。
镇上的人虽然都不知道陈清河被掳走,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去镇外散散步。他们叫来了亲朋好友助阵,战战兢兢地向前方走去。
当他们赶到事发现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凶犯已经离开这里,陈清河衣衫不整,死一般的沉睡。
后面故事就屡见不鲜了。那些心存良善的人一齐登门拜访,表示对陈清河遭遇的同情与慰问。他们热切地讨论,各抒己见,有的绅士痛骂那凶犯的残忍行径,生动描述案发时的惨烈,越说越兴奋,只差没能亲手施为。有的绅士在预测此次事件会为镇子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会让多少人心绪不宁,说着说着,就不禁为严重后果而扼腕叹息。所有人都激烈地争辩着,全然不顾旁边躺在床铺上的陈清河。她沉默着,是因为声音早已失去了意义,所以她低下头,沉沉地睡去。
绅士们有了这次慰问,受益匪浅。他们走到茶馆,走向广场,走向一切人群密集的地方。然后将他们的所见所闻统统告知大众,大众需要真相,不是吗?然后人们也自由发表着言论,骂着陈清河竟不小心防范,让人盗走贞操,骂着凶犯光天化日之下竟行此丑事。也有人提出凶犯虽然做恶事,却也留陈清河一命,倒也算业界良心了,此番言论赢得大众一阵认可。言论愈发激烈,愈发失去理智。凶犯离众人太远,陈清河就成了唯一的靶子。因为她,镇子失去了平静,因为她,陈家失去了名誉,甚至就是因为她,隔壁的母鸡被吓得无法下蛋。然后,争论逐渐平息,人们开始从中吸取经验。从此不论白天黑夜,街上都遍布巡逻的民兵,家家户户的女子轻易不出门,防患于未然。于是,所有人都获益,众人增加了谈资,镇子也更加安全,只是增加了一个人人唾弃的破鞋。
终于,陈清河受不住众人的冷嘲热讽,她逃离家,在镇子边缘的破屋中住下。可就算逃离人们的目光,却仍是感觉如芒在背,那些中伤的话依旧刺在她的心尖,所以她穿得很厚,再遮上一片面纱,不露一寸皮肤。
后来,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闯进了她的生活。那人并不知道这间破屋住着一位伤痕累累的姑娘,他总是孤身走到屋前的大树旁,一拳一拳砸着树的枝干,每一拳都宣泄着愤怒与不甘。
陈清河在屋内一言不发,男孩在屋外沉默地举着拳头。两人的世界分隔开来,没有谁开口述说自己的故事,但陈清河总感觉这个男孩有些不同。她开始好奇,不时悄然探出头来,观察那个奇怪的男孩,却又害怕被发现,稍有风吹草动便缩起脖子,躲到更幽暗处。
过去了一年,两人依旧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只是互相熟悉了对方的存在。男孩知道这里住着一个被人称为“破鞋”的女孩,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当谈及“破鞋”时,那人的眼神与喊他“淫棍”时的眼神一样令人不安。男孩知道她和他一样有罪,一样在这舔舐伤口。所以,他开始坐在门前自言自语,就像是口述日记,对着门后的女孩诉说着自己的忧愁。女孩知道了男孩的身份,知道他叫赵正,知道他总是被人骂作“淫棍”,也知道他很厌恶他人鄙视的眼神。陈清河知道他和她有着相似的经历。所以她走出门外,坐在门前的石阶,继续听着赵正的故事。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她视为破鞋,她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他视为淫欲的猛兽。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一起,一人听,一人说,好似要持续到天荒地老。微风吹过陈清河的面纱,露出里面姣好的面容,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灵动地闪着光。赵正看愣了神,眼中只倒映着她明媚的笑容,忘记继续抱怨生活的不公。陈清河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银铃般的笑声惊艳了整个春天。
“咦?你不是会说话吗?”赵正疑惑地问道。
陈清河立刻联想起不愉快的回忆,笑容逐渐凝固、消散,她的面纱重新覆盖绝美的面容,不露一丝空隙。
从那天起,赵正每次来时都不再空手,他总是在沿路挑选出最美的一朵山花折下,轻轻摆到陈清河的面纱。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温和,陈清河只有挨得很近才能听的清。他也不再向她诉苦,而是挖空心思说些令人愉快的见闻,只为再次听见她动人的笑声。久而久之,陈清河的面纱上开满美丽的花,赵正也越来越离不开那座破屋,两人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镇上的屠夫竟然提出什么民主裁决,说是要重振当年小镇的和谐风光,真是可怕,现在人人自危,却都坚定的支持他,凭什么?就凭他叫李惠民?”这是赵正在给陈清河讲镇子的新鲜事。镇上的事总是充满令人不安的气息,每当这时她都会拉住赵正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这花,真漂亮啊。”赵正经常称赞她面纱上盛开的花,但她不知道,他的目光已经透过面纱,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胜过整个春天的所有春华。
有时,赵正会遍体鳞伤的与她赴会。镇上的孩子看不惯他这个“淫棍”,总会找个话茬把他胖揍。他双拳难敌四手,次次被打倒在地,浑身都是伤。每当这时他都会拖着身子找到陈清河,任由她温柔的手抚慰伤口。他竟有些希望每天都受伤了。
这一次,赵正依旧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来到陈清河面前,这次他的伤极其严重,大大小小的伤口显得触目惊心。
陈清河让他躺下,用沾满酒精的棉球轻轻擦拭,每一下都刺痛她的心。
赵正却没有言语,也没有呻吟,他只是温柔地望着她,说道:“他们不该那样的,他们不该骂你。”
陈清河的动作一僵,她已经想象到那些男孩神采飞扬地骂着“破鞋”,她甚至都感受到他们飞扬的唾沫。但她还是摇摇头,赵正不该为她这样做。
“他们不该骂你,他们什么都不懂,你比任何人都纯净,比任何人都美丽,没有人可以骂你!没有人!”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让她的心神为之一颤。
“对了,我忘记把它给你了。”赵正挣扎着坐起,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口袋。然后,他从中拿出一朵略微皱褶的鲜花。
“对不起,今天送你的花有些不好看。”他已经浑身是伤,却仍不忘一瘸一拐地在花丛中寻觅,又一瘸一拐地献到她的面前。陈清河已经泣不成声,她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如水的温柔包裹。
赵正本想像往常一样把花摆在面纱上,陈清河却一把卸下整片面纱。她噙满泪水望着他,他温和一笑,让花开放在她的耳畔。
“我喜欢你。”赵正说出了他早该说出的话。然后温柔地望着她,等待着回应。可她是个哑巴,这是全镇人都知道的,她又怎么能回应。
“我也喜欢你。”陈清河哆嗦着嘴唇,说出了自从那一天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动听的话。我不言语,是因为开口也无济于事,只有对你,我想用尽全力告诉你,我喜欢你。这句话,胜过哲人千百年的滔滔不绝,胜过春天里所有夜莺的鸣唱,这句话化成歌,回响在破旧的房屋,回响在明澈的晴空。
如果,时间定格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