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爬起来,窗外的天很暗,乌云正在聚集。
我正打算穿鞋子,一阵刺痛感袭来让我感到目眩,我靠着鞋柜对面的墙坐下。大门在我左手边。我本以为外面的凉气会从门缝穿过,但我惊奇的发现这扇大门没有门缝。
突然我觉得我正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出去呢?很显然夏天午后的暴雨就要来了,而我也没有收到谁的邀约。想到这里我打算站起来,可我每动一下刺痛感就再次冲上我的大脑,我艰难地起身,把拿出来的鞋子放回鞋柜,走向客厅。
窗外暗灰色的天,使我失去了时间概念,坐到沙发上我看着地上倾倒的空酒瓶,瓶口好像正在滴着最后残存的威士忌。不知是不是酒瓶的启发,我突然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酒味,有点像泄露的汽油。昨晚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呢?我一点印象没有了,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是刚从午睡中醒来。可午睡之前的我干了什么呢?酒不可能是昨晚喝的。这时楼宇通话器响了,哔的一声之后,一个男声说话:“小芸,我是来跟你道别的,麻烦你开门吧”,话音刚落通话器也随之断开了链接。空气停止振动,周围再次安静无声。靠在沙发上的我突然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捂住我的嘴。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缓缓飘了起来,我在缓缓下坠。一个念头突然划过我的脑海,就像被擦燃的火柴照亮了我身后的深渊: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要进来和小芸道别。想到这里周围的一切不再飘动,一起回到了死气沉沉的现实状态。我下意识的咳嗽了两声,仿佛刚才真的有人扼住了我的脖子。小芸?这里除了我自己没有别人,而我肯定也不会叫小芸的,那么小芸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那个男人开门,因为我忘记了我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我也不清楚我是否是理所应当的待在这里。于是我准备在这个独栋别墅里寻找小芸,找到了她我也就找回了自己。
我无意识的走到了二楼,些许狭窄的走廊让我想到儿时的捉迷藏,划拳总是输的我几乎次次都是捉人的鬼,但是每次我都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把他们全部找到,以至于后来他们直接让我做鬼,我当然不肯,然后他们几个就在划拳的时候私下串通,让我划拳次次都输。这时我的头又开始痛了,伴随着刺痛感,我对小芸的印象从一片空白渐渐变成了模糊的印象,就好像平静清澈的湖面上突然浮出一具尸体,但是尸体的脸却不得看清。她和我一起玩捉迷藏,每次被我抓到后她总是很不甘心,最后终于在一栋烂尾楼里她纠集了一同玩耍的伙伴把我教训了一顿,不过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总是找到她,自此我们再也不玩捉迷藏了,当时他们给我的理由:是捉迷藏太幼稚了,上小学的小孩都不玩的。我记得我当时有点不舍,但是更多的是一种紧迫感,我怕他们这群人抛弃幼稚的我,我害怕孤身一人。但是后来我还是孤身一个人了,他们和我上了不同的小学,他们在城东的清水区上寄宿小学,而我就在自己的社区里就近入了校。
我随便推开了走廊里的一扇门,是一个卧室。铺着纯白色床单的大床几乎占据了这个只有十平米的卧室的全部,卧室东南面是一面落地窗,透过窗外面是深绿色的草坪,草坪上有些干枯的树叶,可能是将要下雨的缘故,整体看草坪并不整洁。就在我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了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啪嗒啪嗒的像急促的行军鼓。我再次陷入了思索:小芸是我之前就认识的女孩,可烂尾楼那次争执之后我的生命里好像就没有她的存在了,到底是我有意不去想起有关于她的记忆,还是她从小学之后就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了呢?
走廊很短大约只有十米,尽头有一扇玻璃门,门外是一个露台。我径直走到那扇门前,由于遮阳棚的原因这里的玻璃并未被雨滴侵占,我隐约看到玻璃上反射出来的人像———那模糊的五官好像之前我想到的,在我思绪中的那具尸体的脸。我有些诧异,为何我总是想起那片湖水以及湖里的不真实的浮尸?突兀的雷声把我拉回现实,我茫然的环顾四周,愈发感觉周围的家具陈设都很陌生。雷声之后的闪电就像一支利箭,击穿了我麻痹的神经:我杀了小芸,就在昨晚,在那个闷热的夜。突然地,我开始颤抖,仿佛有人用尖细锋利的钢针一根根插入我的头颅。我踉跄的走到楼梯口,望着那向下延伸着的木制楼梯,我终于坚持不住,一阵炫目伴随着一声闷雷,我跌了下去。
睁开双眼,头还是隐隐作痛,嘴里有很浓的血腥味,我感到口干舌燥。向前望去,雨过后的太阳给客厅涂上一层金黄。我瘫在楼梯前的毯子上,这时小芸的尸体应该正躺在一楼浴室的玉石浴缸中。
上小学后,我和小芸那群人的联系渐渐少了。我从儿时的那栋楼搬出来后,那些人就开始有意的疏远我了,一开始我只是以为我们没在一个小学,于是我写信问他们要去哪所初中,我不想失去他们这些朋友。但是没人回信,除了小芸。我现在任然保存着小芸在四年级时写给我的回信。在信中她告诉我我以后很难在和他们见面了,她说从我随父母搬出那栋楼的那一刻起,我和他们就不在是一路人了。当时我还不明白她的话的含义,只是觉得很失落,但是在那封信的最后她告诉了我她要去市一中,并鼓励我努力学习争取也考上市一中。她在信尾的话,成了我的信条,而我也完成了那个并不存在的承诺。来到市一中的我已经不渴望和他们那群人重逢了,因为我害怕他们对我的厌恶和鄙夷,我不敢面对。可是还是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小芸为什么要给我写信,以她从前对我的态度,她应该是最讨厌我的人啊。终于在初二那年我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偌大的中学里寻找小芸。那个学期我问遍所认识的同学,可没人知道小芸的消息,他们甚至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我还是得到了自己的答案,至少在当时我认为那就是答案。一次篮球赛我遇到了保送班的小建,他是儿时和我们一同玩捉迷藏的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小芸总叫他贱妹妹,大伙也跟着起哄,面对大伙略带嘲讽意味玩笑,他只是乐呵呵接受。一开始我并不和他们一起起哄,但是看他脾气好,渐渐的我也加入到了嘲讽小建的行列,而正是因为这件事,引发了后来在烂尾楼里的争执。我记得当时在那种情况下小建也只是乐呵呵的在一旁观看,好像一切与他无关,就像我们平时嘲笑他时一样。
小建告诉我,小芸由于她父亲工作的原因,移居广州了。当我问小建为什么他们不给我回信的时候,小建看着比赛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根本没有收到我寄去的信。听到这里我便不再说什么,因为我觉得小芸信里说得没错,自此我不再打听那群人的消息,在学校里我也有意避开小建,因为我不配。
哔的一声,楼宇通话器又响了,我听到那个熟悉的男声:“小芸,我是来跟你道别的,麻烦你开门吧”,听到这我呆住了,为什么我又听到了这句话,难道他还没走吗?我抬手摸摸枕在地毯上的头,凝固的血液使头发结了绺。我起身走向一楼浴室,站在门前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什么,就好像在倾听浴缸里的小芸的心跳,虽然她的心早已停止跳动。我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感觉脖子酸痛,我才鼓起勇气推开浴室的木门,我做好目睹鲜血灌满浴缸的心理准备,但是开门后我发现浴缸很光洁,甚至连一滴水都没有,暖色灯使玉石浴缸更加泛黄。在一片让人感到温暖的米黄中,我只看到了空虚的空白,就像我的记忆。我的耳边好像想起了肖邦的华尔兹舞曲,静谧优雅曲调让我感到孤独无助。小芸去哪里了?门外的男人是谁?我为什么杀了小芸?这些问题就像旋转的唱片,在我心头旋转。不经意间我瞥到了浴室的落地镜,我发现镜子里有一个头发凌乱的,穿着浅粉色睡衣的女孩。我转过身面向镜子,那个女孩也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她浮肿的双眼,还有她额头上残留的血迹。小芸她没死?这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的呼吸愈发急促,我扶着浴缸坐在地上。一丝凉意从我的下体传来,它也带来了稳定我心情的暗示。
很显然镜子里的就是小芸,不时偷瞄着镜子,镜子里小芸也和我坐着同样的动作,就好像我就是小芸一样。一不小心,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交织到了一起。她褐色的眼仁就像一双漩涡,仿佛把我的思绪吸入她早已静止的时空里,透过她的双眼我好像看到了一栋纯白色的房子立在黑色的湖水边,湖对岸是墨绿色的围墙。围墙很高很长,看不到围墙的尽头,湖水像一面镜子完美的倒映了那座白的刺眼的房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视角位置应该在湖面上,我低头去看从那黑洞般的湖底飘上许多具尸体,它们的脸都是模糊的……我大叫了一声推到了那面落地镜,玻璃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烟花般的破碎,而是紧贴这镜背出现了许多裂纹。“镜碎难重圆,离别难再见”,我突然想起了小芸之前对我说过的话。
研究生毕业后,我跟随导师去了广州发展,导师让我帮忙打理研究所,出发的前一天晚我去了酒吧,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放弃在天津做公务员的机会而跟导师来到广州开辟新的研究所。我不知道该和谁商量这件事,中学和大学我从来不参加同学们的社交活动,没交什么新朋友,从初中就认识的好友现在也都天各一方,而儿时的玩伴也早就失去了音讯,就好像彗星与太阳的短暂相逢,和那群人再次见面遥遥无期。而我的父母更是不能理解我的,我从大学之后就不经常和家里通讯了。我在兜里揣着小芸的信,那时我把她最后那句礼貌性的关心当成了对我的鼓励,而我去广东最大的动力也是因为她。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在酒吧门口遇到了她,她穿着一件吊带连衣裙,裙子很短,露出她白皙的大腿。和她一起的还有两个穿着轻佻的长发女孩,她们搀扶着小芸,正向一旁破例开到酒吧门口的黑色奔驰商务车走去,当时我正走到了那辆车的前面,她们同我擦肩而过。当时我还不敢确定那就是她,因为大约十年没见面了。当时我因为思考而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还夹杂这几个女人的吵嚷。我转身发现小芸站到了我的面前,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长的很像她一个故人,她说那个人是个可怜虫,这时她的同伴赶过来把醉醺醺的她拖回汽车,其中一个直发的女孩一直向我道歉,我在她因为尴尬而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语中听到了芸姐两个字,这两个字好像一阵刺骨的寒风,我打了个激灵。当时我看着小芸醉醺醺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我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听到后好像受到刺激了一样猛地转身盯着我。
那晚我回到了她下榻的酒店,那时她已经是是她公司的总裁助理了,当然总裁是她父亲。她的好友不放心,就从家里赶过来在这个套间的卧室睡觉,小芸拉着我和她叙旧。她告诉我,是她不让那些人在和我来往的,也是她截下了我寄到那栋楼的信。那些话从她嘴中说出来时,我还是很诧异的。但是我还是直接问了困扰了我很多年的问题,她听了后沉默了一会,然后她告诉我,她并不讨厌我,甚至她对我还有一丝愧疚。她说在我家受金融海啸影响后,那群人都想让我灰溜溜的离开,而她一直反对,可是她终是没能帮我,甚至还差点因为我和那群人发生矛盾,所以她为了自己,谋划了烂尾楼的事。可事后,她感到十分愧疚,为了不让自己再受到我这个不好记忆的影响,所以才社了那样的一个局,让我自己不再联系那群人。
说到这,她突然说“破镜难重圆,分别难再见”,然后她开始痛哭,哭的歇斯底里。她的朋友从卧室里出来,朋友先是一点惊恐地看着我,我无奈的耸耸肩。这时小芸突然把一张名片塞到我的手里,哽咽的说:“你走吧,我不是因为你哭的,到了广州记得和我联系,我应该能帮上你的忙”,我看着手里的名片,有一种想撕碎它的冲动,但是碍于面子我故作自然的把它放到了上衣口袋里,我礼貌的和她们道过别,离开了这在我心头郁结近十年的人。第二天我就去了广州。
在飞机上我安顿好在头等舱的导师后,我回到了自己的经济舱,在座位上我拿出了小芸我的名片,我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困扰了我十年的问题的答案居然在问题出现后不久我就得到了,只是我不相信罢了。也就是说我欺骗了自己十年,我在自己的内心了编写了十年的电影,到头来没有一个主角,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是电影里的人物,多么可笑?
“小芸,我是来跟你道别的麻烦你开门吧”那个极具压迫感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我无法再忍受他的嘲弄,我啪的一声推开了浴室的门,门撞到门吸发出一声闷响。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回头看浴缸,里面躺着嘴唇发紫的小芸,她还是穿着一件吊带连衣裙,就像那天在酒吧门口穿的一样,她的双腿像两根面条并在一起,大腿看着更加白皙了,就像天上的女神一样。我转身看洗漱池前的镜子,从额头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发黑,就好像我的脸上长出一大块色斑。我关上了浴室的门,走向厨房打开了燃气灶,我好像听见燃气喷出时的那种因为逃离压迫而发自内心的愉悦的叫喊声。它们的欢呼感染了我,我笑着吞下昨晚我给小芸吃的药,然后随着它们欢呼的节拍,笨拙的跳起了我从电视上学的芭蕾舞,“小芸我是来和你道别的,谢谢这两年来你对我和我的研究室的照顾,我明天就要回河北了,晚上一起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