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鹦鹉

医院就是展露世间百态的缩影,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你眼睛里发生的事情大多数情况都是人们把自己的一生剪辑成一个小片段,然后用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表现出来。

你的生命从一个身着白大褂的陌生人手中得以延续,又从另外一个陌生的白大褂手中从容结束。

听起来好像略显荒诞,白大褂被重新定义,一个造物主,一个掌控生杀大权的游戏操控者。

人性很难讨论,正因为人性,每个人被赋予特殊的灵魂,也正因为人性,那些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才被完整的体现出来。

1

每天早上的七点半让我异常的烦躁,小学门口的那条马路是我去单位的必经之路,就是这条路让我不得不提前半小时起床,嘴里衔着未来得及加热的袋装牛奶,然后跑下楼疯狂的追逐公交车。当然最后司机师傅并没有注意到后视镜里那个向他挥手,表情夸张,踩着高跟鞋狂奔的女孩。

只能打的了。

出租车司机愤怒的狂按喇叭,嘴里发出鼓鼓囊囊的声音。听起来大概是在骂那些送孩子的家长。他们把车停马路中间,还迟迟不走。为了孩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违反交通规则,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杀人犯被逮捕之后说“我知道我杀了人,可我杀的是个贼,我是在维护正义。”

对于那个看着计价器不断上涨,可车丝毫未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流逝的我来说,这些绑架人性道德而肆意为非作歹的人就应该直接被拉去刑场枪毙,他们就是真正的马路毒瘤。

着急到哭也没用,这个月全勤奖算是没有了。领悟到这点之后,我突然豁然开朗。一股舒适感袭来,车里广播正放着《安和桥》,暖气热的刚刚好。

前一分钟还在心里咒骂,后一分钟我都可以望着窗外,深情的盯着前面那辆路虎的屁股。甚至想象到了它的主人可能是个年轻有为的高富帅,我们的车不小心追尾。风流倜傥的男人缓缓朝着我走过来…

打住,不能再想了。

打开手机,无聊地翻了一会朋友圈。看到许久未见的前同事的动态,“刺激的酒精味,深深的哭喊声,长长的哀叹。本应该熟悉这一切 ,可还是很难过。你舍得也好 舍不得也好 ,总之走了的人给活着的人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思念。”

无数个稀稀落落的片段冲进脑子,回忆一下子把我拉回以前,那个充满冷漠,无奈的悲观小世界。

2

同事小鱼给我发微信,“早饭不用买,那个阿姨刚走了。”

看完消息,我把手机胡乱的塞到口袋里,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让我觉得脑子有点发懵。强忍着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流进鼻腔在混合着鼻涕慢慢流出来,我深吸一口气,拿出纸擦去了那些残留在嘴边的粘稠液体。那时候的心情该怎么形容,遗憾,可惜,心里空落落的。

我到医院的时候,小鱼说的那个阿姨已经被殡仪馆的人拉走了。空气中残留的刺鼻的酒精味还未散去,某一瞬间我觉得阿姨的灵魂可能也随着这些酒精味在空气中徘徊。

等我换上白大褂从值班室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味道已经不在了,楼道异常的安静。阿姨彻彻底底的连带着属于她自己的味道离开了这个地方。

前些天也有一位老爷爷去世,那天满楼道都是人,哭声,争吵声声声不息。透过护士站的玻璃窗户我只看见了老爷爷的妻子在哭,很绝望,声音低沉,眸子低到尘埃里。

我只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闪开了,看着揪心,会不自觉的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糟糕情绪。

那么多人,儿子女儿孙子来了七八个,穿的人模人样,没人哭,脸上的表情麻木,肌肉因为刻意控制情绪扭曲成一团。

他们在为老爷爷立的遗嘱吵架,三套房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怎么分——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那些肮脏不堪人性背后的冷漠无情。

相反的,阿姨的离开让我觉得体面。

她没有房子,一个女儿才十岁。没有父母亲,丈夫死了,只有一个姐姐,阿姨住院的十天里面加上住院那天,还有今天,总共来过三次。

她的一生过的很惨,大夫跟我们聊过,是住院那天她姐跟大夫说的。

出生在一个走百里路都买不到盐的大山里,没读过书,十八岁便嫁了人,嫁到另外一座大山。

丈夫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靠天吃饭。结婚四年生了这个女儿,产后大出血,差点送了命。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可身体一直不好,瘦的皮包骨。

为了女儿读书,一家人搬到山脚下的县城里,租了房子,两人打工维持生计。丈夫在工地搬砖被高层落下来的石块砸中脑袋,包工头跑了。一家人凑了点钱告了建筑公司,胜诉了,可到手的钱连孩子的学费都不够。

阿姨拖着病体一直打工,身体越来越不好。也不敢去医院,直到最后拖不了了才过来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

在icu住了三天,没钱了,肺部感染,就转到了我们科。

我在上夜班那晚见到了她。

交班的时候,她的整个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可能是因为疼痛,手一直捂在肚子上。汗珠流过鬓角的头发都粘成一缕缕紧贴着皮肤,因为营养不良已经瘦的看不出人样。眼睛深陷于黑暗,两边的颧骨就像是要冲破那层褶皱的皮肤。

因为她在家卧床已经两个多月了,身上所有骨头突起的地方都被压烂。护士长把被子慢慢掀开,一股腐肉味似的恶臭冲入鼻腔。就算隔着口罩也掩盖不住味道,我下意识捂了捂鼻子,又觉得太不礼貌又放下了手。

身上没有一点点肉,关节,骨头,明显的暴露在外面。护士长说抱起她就轻的跟小孩子一样,我们给她重新换了体位,换了新的一次性床垫,压疮的部位也都一一抹了药。

我们做完这些动作,她艰难的双手合十“大夫,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那种像是来自地狱里的声音,镇住了我们每个人的心脏。女儿转过身子,脸朝向我们说“这是妈妈第一次在医院里说话,她平时疼的啊啊叫,说话这是第一次。”

我一直都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能看到我们所有人眼眶都是红红的,可都没有哭,我们也不应该哭。

直到最后接完班,我转眼看见床头柜上放着的那几个发硬的馒头,真的没法再忍了。

我逃一般的离开了那个地方,眼泪持续不断流进白大褂的领口。我知道他们可能已经没钱再去买营养品,就连三餐都将就着开水泡馍。这样的条件阿姨却撑到了现在,女儿还那么小,她怎么舍得抛下她一个人。

有些人活着真的生不如死,没办法选择出生,就连死亡也由不得自己。

晚上我定了饭给她们送过去,女儿很感激。小眼睛眨巴眨巴的,满是感激。

她走到护士站跟我说谢谢,我问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小新,她又问我妈妈还能治好病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支支吾吾的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没办法欺骗她这个欲盖弥彰的事实,更没有勇气面对那张稚嫩的脸残忍的让她接受现实。

她若有所思,头埋到脖子里,声音几乎哽咽“我妈妈死了,我就没有家了,我不知道该去哪。”

那一刻我恨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摆出同情者的姿态,可我除了给她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之外还能做什么。

小小的肩膀抖动着,身体慢慢走入昏暗中。她也大概是厌倦了,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小新没有从我口中得到答案,这世界依旧凉薄,从火柴盒里得到的温暖也只是一瞬间。生活不会怜悯苦难的生命,只会釜底抽薪般的夺走你所有希望。

我在半夜查房的时候,阿姨刚经过一阵歇斯底里的疼痛,那股药味,汗水味,混合在一起从她身体里一点点散发出来,她依旧蜷缩着身体,脸颊微红。眼睛紧闭着,看得出来,她已经疲惫不堪。

小新就站在旁边,摇头晃脑的点着脑袋,她快要站着睡过去了。我让她躺下来休息一会,阿姨我随时过来看。

她拉住我的手说“姐姐,妈妈说她死了以后会变成鱼,就是那种红色身体扁扁的胖呼呼的鱼。那是我和妈妈刚来这边的时候去公园门口看到的,真的太漂亮了。妈妈说她死了以后就会变成那种鱼,她说她会一直陪着我。”

“妈妈很爱你,她会用她的方式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你也要很坚强才对,这样妈妈就不会那么疼了。”

再见到小新是她妈妈去世那天,我换完衣服出去的时候,她就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一条红色的鹦鹉。

她可能哭了很久,眼睛肿的眯成了一条缝。手上的灰都抹在脸上一道一道的,她看见我开口道“姐姐,妈妈死了。你看这是妈妈给我买的鱼。”说完,她把鱼高高举过头顶,朝着我,把鱼递过来。

一条红色的鹦鹉,瘦瘦小小的。红色的鳞片发着淡淡的光,尾巴左右摇摆着,这个小盒子似乎有点装不下它,感觉它怎么游都游不出这小小的牢笼,嘴巴一张一合的呼吸着,它开口说话“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我现在解脱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女儿。希望她以后能成为优秀的人,就像你们一样,善良,勇敢。”

它说完拼命的摇了摇尾巴,“谢谢你!”

我看的有点出神,透过盒子看见小新。她在盯着我笑,我也突然就笑了。

小新,生活不会太为难你的。因为你善良可爱,妈妈也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你也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

阿姨的病床已经被消毒过重新铺成了备用床,以后这张床上还会躺上无数个人。可阿姨的影子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还有那条红鹦鹉。

3

后来我因为一些原因辞去了医院的工作,我感到很可惜。自从离开那里之后,我很少再哭了。

我记得老师曾跟我说过,她那时候也跟我一样,看到这些事情都忍不住替他们难过,也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们。可这种事情发生的太多了,渐渐就会看淡,再变得麻木。这个社会发展的越快,人性缺失就越严重。

这世间最绝望的事不是死亡,而是被冷漠裹挟着走向绝境,然后一点点磨灭生的希望。

我下班路上经过花鸟鱼虫市场,买了一只红鹦鹉。她的一只眼睛泛白,在水里也不像别的鱼那样鱼贯而行。

它总是呆在角落里,安静的像个道具。嘴巴一张一合着,她在跟我说话“小新过的很好,她比想象中的要坚强。我可能要走了,等下辈子就不要再做人了。”

如果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就尽力别让这个世界改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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