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04年来到墨尔本的。在那之前,我几乎没做过饭。
要说一点儿没做过也太夸张,煮方便面我还是会的,高兴了还给上面放几片菠菜做点缀。大部分时间没有菠菜——我在上海的家里有个硕大的冰箱,里面通常半空,镇冰箱之宝只有牛奶和鸡蛋。
中国的公司实在是太厚道了,工厂区的公司大多管午餐。商务楼的公司也不用担心,无数外卖送上门。就这样大家还不满意,有简友抱怨他们公司午餐只有三荤三素,看得我且羡且妒。她大概不知道,海外同胞们买到几根茴香都要奔走相告,细细商讨如何消受这等美食。空心菜茼蒿上海青茭白冬笋之类,通通都是奢侈品。
当初我来到墨尔本公司的餐厅,感觉很不适应。那个擦得锃光瓦亮的烤箱最多烤两个披萨,全厂几百人的午餐怎么解决?人事部经理很惊诧,“烤箱是热饭用的,我们还有俩微波炉。午饭都从家带啊,要不出去买——开车十分钟过去有个购物中心,不过不好停车。”
那个购物中心不是不好停车,是根本无法停车。为此我吃了好几个月的三明治午餐,晚餐或者方便面或者回家路上买个披萨,一切以简单省事为原则。一来不会做,二来没时间。我天天加班,回家以后还要需要准备雅思考试MBA入学申请以及加拿大注册会计师考试,每一分钟时间都是宝贵的,没空在厨房煎炒烹炸,大动干戈。
有个中国同事曾经带了份自家做的炸茄盒做午饭。其精美程度自然比不上《红楼梦》里贾府的茄鲞,但是炸茄盒热好的时候,微波炉里飘出来的香味儿足以让我萌生杀机。
我的室友是个上海来的留学生,我们通常每天说两句话,“早上好”和“晚安”。
复活节假期的时候,我俩居然大白天在厨房碰上头儿了。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们决定包次饺子,也算过节了。
就算没杀过猪,我也见过猪跑。我拍着脑袋回忆了一会儿,把流程理了一下,告诉室友准备大白菜馅儿。反正邻居们都出门度假了,不会有人投诉噪音问题。我负责和面,室友是南方人,这等技术活儿不能给她。
事实上我这个北方人也不比她强。中国的菜谱从来不肯好好告诉你面和水的比例。那时没有宽带,我懒得拨号上网细查究竟,就按照回忆开始操作。就这样我一会儿加面,一会儿加水,面团越弄越大。等我把手挣脱出来,家里的面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我俩看着弄好的一大团面目瞪口呆——这要包到哪辈子?室友的表情相当的绝望,我鼓励她,“坚持包完,不要浪费粮食。面用不完,姐给你烙饼。”
那天我们忙到半夜,终于吃到了纯手工猪肉大白菜饺子。小姑娘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不清楚是太饿了还是太感动了。最后我还真给她做了几个小饼,硬如磐石。她死也不肯吃,说她妈妈为了整她的牙花了不少钱,不能被我的饼祸害了。
即便如此,我在墨尔本也好赖活下来了。每次回中国,我坚决不放过任何品尝美食的机会。我的美食标准很低,哪怕小饭馆里普普通通的青椒土豆丝,都能被我夸上天去——反正我没这刀工,把土豆片切得“烟雨细如丝”。如果再来一份蟹粉小笼和萝卜丝饼,那我就幸福得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为人妻的时候,我依然不操心做饭的事情。跟老公有言在先,要我做什么都行,刷漆锯树割草都不在话下。但是,别指望我下厨房。“洗手做羹汤”,那不是我的事儿。
为人母之后,形势急转直下。你能指望一个婴儿自己给自己做辅食?什么土豆西兰花胡萝卜牛肉,一律都要蒸熟切碎打成泥,忙活半天,他们只吃几口。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我立刻产后忧郁了。
社区护士挺重视这个问题。她跟我积极建议,不要费这么多事,去选罐头装婴儿食品。各种品牌各种口味都试试,最后孩子爱吃哪个买哪个。梭罗说:“人只能看得自己关心的事物。” 果不其然,以前每周去超市采购,我从来没想到货架里还藏着这等好东西。那一长列各色罐头真是救了我的命,产后忧郁不治自愈。
我妈从长途电话里听到我的经验总结,痛心不已。“我家外孙怎么这么命苦啊,托生在你肚子里。罐头食品,那是人吃的吗?顶多出门吃一次。你现在休假在家,为什么不能好好研究做饭?”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家这娃不也养得好好的?社区护士每次检查都满意得不得了。我巴不得成年人也一天吃几个罐头算了,一日三餐至少花费四个小时。我试过无数流程管理企图提高效率,没有用。食物挑剔得很,做饭的人不用心,它们知道。你不在厨房蹲守观察火候,无论做什么都不好吃。
“将在外,不由帅”,远隔万里有时候也挺好,我妈的忠告被我置于脑后。我和妈妈群里的人交流最多的话题就是,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有营养还能吃的食物。类似的经验我总结了颇多,包括烤箱烘培类,酸奶水果麦片系列,各式速冻包子饺子,花式三明治等等。
我儿子打篮球的时候,别的家长很羡慕地问:“你给艾伦吃了什么?他长得那么高?把你的菜谱分享一下呗。” 听到这类问话我赶紧逃,这可怜的孩子真的没吃着什么。我家还有个身高低于平均值的老二呢,幸亏他们没有留神。
我有个同事是越南人,他老婆每天一日五餐给孩子精心制作美食,但是两个娃都很瘦小,身高体重远低于平均值。他很痛苦地说,社区护士去他家呆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早八晚六,记录他们给孩子吃的所有食物。最后得出结论,没有虐待儿童现象,孩子太瘦纯属遗传。我好庆幸社区护士没有因为老二找我的麻烦。
春去秋来,已经过去悠悠十数载,如今我家老二已经会给自己做三明治了。儿子学校有“食品科技课程”,为了完成作业,他不得不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完工之后要拍照片写流程的。我心甘情愿地给他帮工,剥葱剥蒜不在话下,要什么食材配料立刻去买,不计工本。女儿不爱吃我做的饭,但是对哥哥极其捧场,通常吃得盆光碗净。就连家里的狗,都坐在厨房耐心等待它那一份。
大家的鼓励让儿子热情高涨。我发现他是真心喜爱做饭,以至于不允许任何变更,一定要严格按照菜谱操作。他煮米饭要遵循三杯米,500毫升水这类指南。你跟他说“淘点米再加够水”之类,他是听不懂的。为此我给他添置了无数厨具,我家厨房被他用的像个实验室,称面粉的小秤要精确到克。
不知道这等幸福生活还能持续多久,希望儿子将来留在墨尔本上大学,不要去悉尼。如果他真想去,我也拦不住,如同当年我妈拦不住我。果真如此,那就由他去,我且培养老二。
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两个孩子都会离开我独立生活。别的家长谈到这里都无比伤感,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很憧憬那天。那岂不意味着我又重新获得自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就连不爱做饭这事儿,也终于不必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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