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夏天,大哥天天回来,一进门就把门关起来和母亲交流什么,那时楼下郑家的陶阿姨忙好了也会上来和大哥在一起,有时他们会一起出去,后来听说他们处对象了。那时我的大姐夫,就是公私合营时打大鼓的那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也经常来家里约大姐出去看电影什么的,大姐也谈对象了。大哥收到了支内的指标,他想带自己的女朋友一起去合肥支内。并且说服母亲离开这伤心之地,大哥的本意是叫母亲一个人跟他走的,留下我小姐姐、我和弟弟,因为母亲没有抚养能力了。在上海的话,政府总不能看着孩子饿死吧。
谈话进行了很多天,母亲执意不肯丢下我们不管,最后双方都妥协了:小姐姐留下,我和弟弟跟母親一道去安徽合肥。
这事从现在的角度看,我认为大哥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天无绝人之路,政府不会让我们上街讨饭,顶多把我们送到福利院,孤儿院或外地去。最主要一点是,母亲不会因我们在她身旁而承担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生活压力。
那时母亲才四十岁,还很年青,人也漂亮,完全可以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我们,她更不会在到合肥仅仅五年后就一命呜呼。其实母亲到合肥后是非常后悔的,她后来多次说,当时只要有一个亲人反对,并劝导她,她是决不会离开上海的。临要走时,母亲还曾试探性地问她最亲的妹妹——我的宝娣阿姨,到安徽后不知怎样,会不会过得惯,她这样的身份那里人会如何待她等等。可我的阿姨却生硬地说母亲,“,“那边怎样先不说,你在上海怎么样呢?有什么好啊?”
一句话使母亲决意出走了,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我和弟弟从此也受尽了人间的疾苦和耻辱。
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重新生活,对于已经四十出头的母亲来说,心里的滋味是没人能体会的,特别是母亲从来没离开过上海一步。她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此。她所有的爱与恨也在于斯。没有人理解母亲此时此地的心境。
要离开上海了,有许多事情等着母亲去做。要动身的前两天,母亲带着我到学校,找到我的班主任杨老师开转学证明,老师开好了转学证明,并将我的学费免除证明也开好了。要分开了,杨老师主动拉着母亲的手说了些安慰的话,并叫我要听妈妈的话,说妈妈很不容易的。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双手牵着,杨老师的眼中还含着泪水,我的鼻子都酸酸的了。我感到我的老师真好,她没有因为我的父亲是个反革命而看不起我的姆妈和我,反而是内心充满了怜悯和同情。这也是为什么我离开上海六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她——我的老师楊静清先生。后来我还去凤阳路一小找过她,可惜学校已经搬迁了,我就再没见过她,但她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离开上海的头一天,我和弟弟在后门和郑家几个孩子玩,不知谁家有个破柜子冲洗了晾在弄堂里,弟弟就站在那柜门上摇晃,可是这柜子也实在太破了,一不小心就把柜门踩断了,有个小孩就叫起来。正好姆妈从外面回来,看见弟弟闯禍了,二话不说就扑天盖地抓住弟弟狠狠地打。我从没看见母亲这么打孩子,也是第一次见母亲打弟弟,吓得我一声都不敢响,直到鲁四娘和其他人拉着姆妈,我才连忙带弟弟回家到阿娘那里。阿娘心痛不已,一边给弟弟擦拭,一边问弟弟痛不痛,然后抱着弟弟抚摸着他,我也靠在阿娘身上,看着抽泣不止的弟弟,心里还很害怕。
我母亲从没打过弟弟,倒是我经常讨母亲的打,因为我小时候特别顽皮,不是弄破衣裳、裤子就是和人打架,因此讨打是家常便饭。好在每每要挨揍时,总有阿娘出来保驾,因此阿娘为我也挡了不少打。这次母亲打弟弟,实在是心里的苦、累与沮丧积累太多的总暴发啊。
人都知相依为命这句话的含意吗?弟弟从一生下来就注定和母亲相依为命了。弟弟从出生起一直伴睡在母亲身边,在最艰苦的年月,母亲劳累了一天回到家,弟弟马上就会扑到母亲怀里,母亲的第一句话也会问今天吵没吵?哭没哭啊?乖吧?
每当姆妈在家,弟弟就总想法趴在母亲背上。姆妈如坐在小凳上,弟弟就会站着从背后搂着姆妈的脖子把脸贴在伊的背上;姆妈如坐床上,他也会设法爬到床上把脸贴在母亲的背上,实在没有办法,他就把脸睡在母亲大腿上,总之弟弟是十分黏着母亲,而母亲也总是慈爱地容忍弟弟的黏人。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当夜里不懂事的弟弟搂着她甜睡时,谁又能说不是给母亲的一种安慰和满足呢?一直到合肥,后来母亲患癌症病重,本该理应由我来服待母亲,因为我十三四岁了,力气也大些,可是母亲却提出叫弟弟休学在家看护她,可见母亲还是觉得弟弟与她亲近些,那都是小时候相依为命培养出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