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在看张爱玲的小说，出了名的一段话是众所皆知的——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就是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她就是沾在衣襟前的一粒饭渣子，红玫瑰依然是心头上的一颗朱砂痣。
在张爱玲笔下，婚姻中的女人连玫瑰都是沾不上的，通通是女结婚员。王太太也好，郑太太也罢，她的观念跟贾宝玉出奇一致——那简直是死鱼眼珠子，不但失去了光泽，还泛滥着不堪的市侩腐朽。
顶好的也就是未婚年轻女子，依然散发着天真的虚荣心，正如笔下王娇蕊袒露的：学会了一样本事（指讨好勾引男子的手段），总是不舍得放手不用。
张爱玲对于女结婚员的笔锋很犀利，非要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将她们心里的小算盘小心思揭露出来，它们可笑、薄凉、苛刻、鄙俗。
但其实，笔锋一转，那些难堪的笔墨下蕴藏着她的悲悯，将她们沦为无辜牺牲品的不幸剖出来。
比如《花凋》里的郑太太：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嗑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比如《鸿鸾禧》里的娄太太：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的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还比如《桂花蒸阿小悲秋》里的佣人阿小：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倒压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每一张不同的女结婚员脸上都写着同样的市侩恶俗，见不得别人好，弱者欺压更小的弱者。可是，她们的背后站着无形的恶魔，张牙舞爪地扭曲着她们的灵魂，连她们也痛苦得无法自拔。
我突然想起刘墉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的坏人，也没有完全的好人，更多的是不好也不坏的人。
2
在张爱玲笔下，那个女性充当着附属品，男人可以左拥右抱的年代，不仅女性的婚姻不幸福，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典型的就是佟振保，在那个纸醉金迷全民皆垮的民国初期，他算是一股伪清流。不抽鸦片，不啃老，赤手空拳置一番业绩。
但他骨子里是道貌岸然的，有夫之妇可以玩弄，但责任不能承担，更不能毁了他的人设。于是，娶了一个符合结婚条件的妻子。
过不了多久，他不仅不爱她，还家暴她，明明想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她，可是为了他的人设，他只能用他的幸福去交换。
直到多年后，他不经意间遇到了曾经为了他而离婚的情人。他原本以为经过生活的摧残，她的精神面貌该是不堪的。可是，她与他想象中的落魄全然不同。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这个自私自负荒唐的男人又何尝不是在夹缝间挣扎呢？他亲手建造了他的世界，却又被他建造起来的世界抛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还有那位自诩模范丈夫的娄先生，他觉得妻子就好像穿在外头的那一件唯一可拿得出手的华丽的大衣，偏偏衣襟那里就是沾上了一块刺眼的污渍，穿出来嫌丢人，不穿出来又没有可替换的。
连企业家夏宗豫也逃不脱在婚姻的夹缝中挣扎的魔爪。他在外风光无限，锦衣玉食，可是却不得不与他的糟糠之妻捆绑在一起。
他想离婚，可是为了孩子，更是为了世俗的道德观念，不得不苟同着他的婚姻生活。将他那个久病的妻子放置在乡下，甚至遇到想要结婚的情人后，连再等几年妻子病逝都等不下去。
那是在婚姻的夹缝中挣扎不下去了，所以但凡遇到一束光，就会不惜一切地想要去迎接。
3
我曾想着，这些女结婚员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时代遗忘了她们的存在，竟如此残暴地对待她们，命运是何其不公？
对于残暴者，她们无力还手，于是把满腔的怨恨撒泼在比她们弱小的同性者身上。因为被男权社会改造，所以正如张爱玲所言的，获得男人的爱让她们有尊严。可偏偏，她们却又不是跟那些“爱”她们的男人结婚。
婚姻对于女结婚员来说毫无利益可言，也无精神抚慰，为何她们受此折辱却依然紧紧攥着婚姻的衣角不放手？好像一清二楚再往前走那就是个深渊，但她们到底是哪来的勇气，前仆后继地跳下去？
那些男人，又何尝不是男结婚员。看似是男权社会的主宰者，其实也不过是世俗下的一颗棋子罢了。
分明喜欢那些红玫瑰白玫瑰，却不敢娶回家。娶了那些好像做了一辈子太太的女人，却又不得不每天因面对而时时在世俗道德和欲望的水深火热中挣扎。
当然，那个时候男结婚员比女结婚员幸运多了，至少他们很容易在挣扎不下去的时候随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至于人家对他是否真心那就另当别说了。
归根到底，她们的不幸皆是因为没有自我培育的土壤。原本以为，现代的女性一旦结婚，又何尝不是在夹缝中为了自我挣扎。
但区别实在太大，在现代的婚姻中，无论男女都有绝对的选择权。如果不看好彼此之间的关系，那么双方都可以抽身离开。如果进入一段婚姻，男女之间共同参与家庭的建设和经营。
在现代的婚姻中，男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个甩手掌柜再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会被共同讨伐的公共事情，更别说来个家中红旗不倒，在外彩旗飘飘了。
而女人也不再只有做不完的家务，一辈子都得围绕着孩子和丈夫转悠。她们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可以为自己发声，更可以随时将自己从婚姻的夹缝中提出来的权益。
大概，这也是现代越来越不会有人同情古代式女人的悲剧了。因为，这个时代赋予了女性选择的权力，那些依然还活成苦兮兮的女人，不过是因为她自己主动放弃了原本属于她自己的权益。
看了张爱玲笔下女性的婚前婚后生活，才知道我们手中握着多少创造和改变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