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6年,即北宋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兵又一次包围大宋首都开封,皇帝派人给赵构送来封在蜡丸中的密令,任命他为河北兵马大元帅,要求他火速召集兵马救援首都。赵构接到这封藏在头发里方才带出的密信后,痛哭流涕。随后,十二月一日,在相州开大元帅府。
一个人的命运,最关键的可能就是那么几步路,在此之前,赵构两次临危受命,作为人质出使金军大营。第一次,金军不相信他是真正的皇子,把他放了回来。第二次,他并没有去金军大营自投罗网,而是来到相州,相机而动。这一方面应该归功于历史的神秘莫测,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赵构自己的敏锐的政治判断力。
公元1127年,即北宋靖康二年四月,金兵最后撤离开封。他们分七个批次,将退居二线的太上皇宋徽宗、当上皇帝不到两年的宋钦宗,连同后妃、宫女、皇亲贵戚、官员、艺伎工匠包括赵构的一妻二妾等一万四千余人驱虏北上,京城、皇宫、官库、民间的金银财宝、图书文物被洗劫一空,倾全国之力建设起来的皇家宫殿园林——延福宫和建成不到五年的艮岳,全部毁于战乱。
而关于赵构的传奇逃脱经历则被后世伶人搬上戏剧舞台,传送至今。
这就是《泥马渡康王》:北宋末年,时为康王的赵构赴金营为人质,金兵押其北上,途中赵构脱逃,逃至磁州时,夜宿崔府君庙,梦神人告知金兵将至,赵构惊醒,见庙外已备有马匹,遂乘马狂奔。这匹马居然载着赵构渡过黄河的一条支流,过河后即化为泥塑之马。
马克吐温曾说过:“历史不会重演,但总会惊人的相似”,最让人唏嘘感慨的是,500多年后,女真人又一次兵锋南指,汉人政权又一次覆亡,又有好多皇子想要复制康王赵构的成功故事,但讽刺的是,历史不想简单地重复自己。
明末张岱在著名的笔记体文集《陶庵梦忆》里追忆了一段鲁王有样学样的故事:
福王南渡,鲁王播迁至越,以先父相鲁先王,幸旧臣第。岱接驾,无所考仪注,以意为之。踏脚四扇,氍毹借之,高厅事尺,设御座,席七重,备山海之供……是日演《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与时事巧合,睿颜大喜。
可见赵构当时的英雄壮举,激励了后世多少英雄豪杰想要复刻这个成功励志故事,但南渡后重现中兴大业的,除了东晋的司马睿,也就仅此一家了。
由此可见,英雄创业成功,时势造之是一个方面,自身的政治素质,也是必要条件。
在这场浩劫中,偌大一个中国,唯一得分的人大概就是赵构:此时,他是大宋帝国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正宗皇子,在中兴大宋的旗帜下众望所归,理所当然地成为号令全国的领袖人选。
作为皇嗣,如果是在和平年代,那他也就只能踏踏实实,低调地做一个醉生梦死的皇子了,但历史把他硬生生地推向了前台,让他在考虑自身安危之余,还要考虑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情:大宋的宗庙国祚。相信此时,唐肃宗驻跸灵武,司马睿驾幸江东的故事一定也会为他的冒险增加一份说服力,无论如何,他最终还是做出了正确的政治判断,并由此决定了宋的国运。
我们的推测是:作为两次议和的高级人质和使者,赵构很有可能是宋朝朝廷中对双方态势观察得比较清楚的一个人。他肯定不是一个舍生取义的忠臣义士,却是一个脑筋清楚、较有才能、懂得审时度势保存实力的政治人物。他很清楚,双方在战和条件与实力上的差异过于巨大,即便前往金兵大营,也未见得能达成使命;而他自己则几乎肯定难以全身而返。因此,他才冒着宁愿受到皇帝责备的风险,寻找借口,躲开了这个未知数太大,危险却明摆在那儿的任务。 当时,谁都知道,金兵的锋芒是直指开封的,赵构的行动则表明,他的副手离开首都时的那一番话,肯定对他发生了作用,使他不愿返回这座危城。于是,便停留在相州观察事态的发展。这些举动,对于一个政治人物来说,并不是完全不能容忍的。中国政治文化传统中,有一种鼓励人们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德倾向,而保护这种仁人志士的社会机制却相对欠缺。因此,评判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时,仅仅停留在这种层面,显然是不够的。
但逃出生天的赵构面临的不是江山底定歌舞升平,而是一个烂摊子,被宋徽宗君臣折腾了二十多年的已经朽烂成渣渣的烂摊子。而金国是一个刚刚战胜了幅员辽阔的草原帝国大辽的新兴力量,它的势力在当时无人能挡。
事实上,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宋徽宗君臣一口气行了二十多年恶政,积累起来的那些当量巨大的破坏性能量还远没有释放完毕,其恶果才刚刚开始显示;另一方面,金国崛起,在它崭新肌体中,蕴藏着同样当量巨大的进攻性能量也同样没有释放完毕。因此,宋高宗赵构的噩梦也就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离“谷底反弹”着实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要和金兵抗衡,二十一岁的他还实在太年轻。
而这还仅仅是外患,还有内忧。
建炎二年,实际当了刚刚一年皇帝的赵构,东躲西藏地逃到了扬州。一口气还没有喘匀,就在金兵的追击下,溃逃到杭州。随后,建炎三年年初,他当时的一支主力部队——护卫亲军统制苗傅和刘正彦等人——按理说应该是他比较信任的部队和将领——就发动兵变,逼迫这位当了一年半皇帝的赵构退位。实际情况是,很有可能,他还根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建立自己真正能够信任的部队。 这次兵变给赵构的打击极大,以至于韩世忠等人平息了叛乱后,这位已经二十三岁的青年皇帝当众拉着韩世忠的手大哭不已。他泣不成声地问韩世忠:“中军吴湛最坏,现在还留在我的肘腋之间,你能帮我先干掉他吗?”韩世忠二话不说,立即去见吴湛,这位中军吴湛大约相当于皇家部队的一个分部司令。韩世忠见到他后,握手致意间,突然发力,当场将吴湛的手骨头捏断,随后将其斩首。就此,韩世忠深得赵构信任,并在未来的岁月里,逐步锤炼出一支令金兵闻风丧胆的韩家军。
后世很多人可能不理解为什么岳飞被诛而韩世忠能苟全,可能与他在赵构最最危难的时候救驾有功有一定的关系吧。
这种漂泊而居无定所惶惶然去丧家之犬的生活,赵构还要过好多年:
当年六月,金国铁骑再次南侵,直下江南。宋军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赵构及其朝廷被敌人追得一路奔逃,从杭州逃到越州,就是今天的绍兴,再逃到明州,即今天的宁波,再跳上海船逃到定海,就是今天的浙江镇海,从镇海逃到昌国县,即舟山群岛,从舟山群岛又逃到台州的章安镇,即今天的浙江临海,最后逃到温州,并准备南逃福州。 这次逃难充满艰险。在明州,也就是今天的宁波,准备下海船之前,又一次发生兵变。起因是皇帝的卫队亲兵因为无法把自己的亲属全部带上船,而喧闹不止。宋高宗此次行事很果断。他亲自布置,指挥部队将这些卫士们解除武装,并披带铠甲,弯弓搭箭,将两个爬到房上的卫兵射落下来。结果众卫士“骇惧,悉就擒”。这种情形再一次表明,这位青年皇帝身边,连一支忠心耿耿的卫队都还没有建立起来。 建炎四年大年初一,赵构君臣就是飘荡在大海的波涛上度过的除夕与春节。第二天,正月初二,他们才靠岸停泊下来。
公元1130年,即南宋建炎四年春天,横扫大江南北的金兵终于决定从江南撤兵。有人认为,这是因为金兵耐不住江南渐次来临的卑湿闷热气候;同时,在军事上,蛛网般密布的河湖港汊水田丛林,也不利于骑兵的大兵团奔腾驰骋、展开攻守。
宋高宗赵构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有证据显示,经过金兵的打击,北宋的正规军大部分已经崩溃。翻开当时的历史记载,几乎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大宋的文官武将们叛乱、投降、城池陷落、溃败、全军覆没、战死、自杀、逃跑、下落不明的记载。南宋的军队建设差不多是从头开始的。赵构利用金兵北撤的喘息间隙,指挥他的追随者们,剿抚并用,迅速平息了散处各地的土匪、盗贼、割据者、叛乱者和与金国势力相勾结的异己力量,使健康的规范化社会力量开始复苏并成长。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岳飞领导的军事力量正是以此为契机发展壮大起来,并在未来的若干年里逐步成长为历史上著名的“中兴四将”。南宋政权相当艰难地一点点培养着与金国抗衡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
至于对赵构的行动的总结反思,作者的总结相当到位准确,我也就不用狗尾续貂了:
从这些史实中可以看出,从北宋崩溃到南宋站稳脚跟,其间充满惊涛骇浪。艰难困苦的程度实不亚于创建一个新的朝代。赵构表现得并不昏庸,也不怯懦,显示出了不错的政治才能。历史上欲求偏安而不可得的事例触目皆是,或许这是赵构在南宋人的诸多记载中被称为“中兴之主”,受到相当推崇的原因所在。应该说,在这一点上,此人做得并不是特别糟不可言,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
这就是康王赵构触底反弹重建秩序的成功励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