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意味着一年中最长的黑夜来了,夜长梦多,不如说说闲话。
冬至,也意味着最长的黑夜即将过去,未来的日子,跟这白昼一道,一点一点长起来,让人无故有点盼望。
想想,有点意思。再细想,是这时节有意思。那,就说说时节吧。
我们的先人有慧眼,会观天象,也堪地情,他们把一年分成四季,又细分为二十四个节气,还取了诗情画意的名字,一门心思让后人随和天命,颐养天年。只是,我们这些后人,在这番心思面前,有些傻气,整天顾着胡吃海喝,霸着十几套房子不想收手,恨不得活到下世、下下世,好在子孙面前指手划脚一番卖弄:看,老子多能干,连你,你、你、你的房子都弄好了——不过,没想到的,这子孙他未必感恩,他要的,可能是他的江河湖泊,还是一如远古的清澈样子。
我这人没甚出息,平时消遣时日,不甚讲究,有段时间,非常沉迷看印度电影。
这让我私下里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印度电影是有目共睹的香艳,故事套路大体差不多,简直是印度版的琼瑶阿姨和美国好莱坞大叔的瞎凑合,居然能在此间品度出荡人心魄的东西来,足以证明我的眼光有多不堪。
但影片里处处弥漫的宗教氛围,或者说人物举手投足间洋溢的宗教情结,不知什么缘故,让我心醉神迷。
留神观察,不难看出影片里的印度人,即使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能把简简单单的日子过的庄重神圣,赋予一种仪式般的审美情趣。他们似不惧繁文缛节,全情投入,兴之所至,必载歌载舞才罢休。
这种世俗生活的激情与宗教的完美结合,多多少少让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百感交集。
我们上古的先民,《诗经》那个年代,大抵跟他们差不多的吧?一点芝麻大的事儿,就鸡飞狗跳的,大人小孩、小猫小狗,连带花儿草儿的,都一道欢腾起来。不像现在,天大的动静掉地上,一个响声儿都没有,原来人心会老的。想想,有点无趣。
万幸的是,我们还有春节、端午、中秋,还有二十四节气,这节气分明的日子,与自然相感应,和天地共呼吸,这就是我们的宗教,是我们赖以吐纳生息的绵长福泽。
我有点敏感,对时节,对物候,也许是家庭氛围,我家三代都是气象人。
一到季节轮转,就感时伤怀,容易犯糊涂。如果活在过去,足不出户的,很有当杜丽娘的潜质。
不过敏感也有好处,不用看日历,立春了,走到楼道口就可以感觉到。地面积着的一洼水呢,它里面有天光,有树的倒影和初春的一点薄寒。即使关在屋里,踱到阳台,往外一打探,远远地看到垂柳,不再肃穆安详,在那里荡,一副很有风情的样子,便也知道,这柳树开窍了,春心在萌动。
回到屋子里,枯坐了一晚,南风吹了一晚,走出去,柳条就冒出许多嫩芽,像婴儿的嘴,这里一小撮,那里一小撮,嘬得人心里暖暖的。
再回到屋子里,坐不住了,那么多的颜色涌进来,鹅黄、草绿、粉白、桃红、青碧,大都顶着个俗气且喜气的名字,她们这群花姑娘,在牵你的手招你的魂。
心起了色心,眼变了色眼。
膝盖骨不由发软,不想走了,爬山涉水多累啊,让我躺下吧,懒洋洋地躺下,我跟草一样地贱呢,只要暖风一吹,就绿了,纷纷扬扬地绿,绿上一地。
那点痒浮上来了,生命的痒,灵魂的痒,象一行蝌蚪浮上水面,眼角不由温热,知道自己在活着,和地上的草木、土里的蚂蚁、天上的小雀没区别,一样活着。
躺在草地上,不想动弹,惊蛰到了。这春的盛宴,如春雷滚滚,让人想起,还有一个雀噪山乡、鸡鸣茅窗的天下。人一蓬蓬地来,叽叽喳喳,嗡嗡唧唧,蜂儿蝶儿一样。他们不知道自己走在柳树下,有多么好看。春天里,人走在柳树下,简直就是一幅画,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不论是蹒跚而行还是闲闲散步。只要是春天,只要是在柳树下,就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神。
春风也在乱翻书,翻到一句“我这一生都沉迷在琐碎中,历史和国家从未烦过我”,也挪不开眼神了,我用红笔在上面重重地划了一杠,不过瘾,又在上面标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生,如果真正美好,是只想让人拿去蹉跎,拿去享用,拿去虚度的。人虚度的,不都是美好光阴?
历史也是,太平日子一笔就带过了,颇有一分张岱《湖心亭看雪》的神韵:天与云,山与水,上下一白,宣纸的白。湖上影子,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一点一芥两三粒,是洒在中国宣纸上的淡墨,是我们的静好。
浓彩重墨的,往往是苦难;罄竹难书的,更是暴虐。而今,算是有点明白“春和景明”的真正含义,人心一自在,天地自清明。不想那么多,踏青去,顺带祭拜一下先民。回来时,顺带捎一把野菜,给餐桌增加点乡野之气,春风十里,也不如餐桌上这股子清气。
清明之后便是“谷雨”,雨生百谷,意谓“雨使百谷生”——天地玄黄,我们的汉字是玄而又玄的东西,用黑色的墨写成。古人惜墨如金,副词动词在他们的字典里简直无隙可生。
百谷生,生百谷,这百谷,是人之根本,赖以生存之物,土地上最贵重的东西,没有它,人就活不了命。雨是天,也是人的命,是不可违抗的天命。清明祭祖宗,谷雨这一天,就祭拜天地吧。古书里,不也有满坑满谷、手忙脚乱的殷实景象?让人不由生发喜悦,这份人声鼎沸里,同样有着我们的福乐和安宁。
一晃,就立夏了。立夏割春韭,春天长成的韭菜,这时割下煎蛋吃。有人会笑话我,韭菜是初春的好,白菜是晚秋的妙。你这时去割韭菜,过时了啊。但母亲的菜地里,总有一小畦春韭,舍不得割下,她以一畦的青绿、一畦的清香等我,等我五一长假回趟家。
等得时间有点长,这韭菜生出韭花,白色的花簇,欲开还未开。我家习惯,韭花新鲜炒着吃,不腌。母亲这样,我也这样,韭花吃在嘴里,有浓郁的香甜。
还喜欢在初夏的厨房,一人安静地剥豌豆。豌豆碧绿如玉,小巧可爱,盛在白瓷碗上,让人想起诗经里说“终朝采绿,不盈一掬”。这“绿”,是“荩草”,是染料,我更愿意理解为豌豆的“绿”,剥了好一阵子,还是盈盈一小掬,但人静气得很,初夏,人当随份。窗外,樟树的老叶子全部落尽,整个树冠都翻了新,夏风细细里,有清冽的芳香,丝丝缕缕、牵牵绊绊,越扯越细,可寄怀,可静心。
过了小满,天终于热起来。喜欢“小满”,仿佛是乡里伢子的“乳名”,乡里丫头也合适,反正是小河小水初涨的感觉,也像是初抽的稻穗,灌浆的感觉。小满——无缘无故,深夜里,期待有人这样喊我一声,把我当人之初的丫头相见,始终亲昵,不生分,但终究是梦啊。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人醒了,且醒得早,白日渐长,天,终于热起来,盛夏登场了,天地一天比一天辽阔悠长。
呆在学校工作,虽清寒,但有点好,有的是时间消暑,可以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不知耕织苦,无须为生忙。小暑也好,大暑也罢,似乎熬几锅绿豆粥就浑过了。在空调房里呆腻了,就去家门口的雨湖游荡。湖的两岸,生长着一些很茂盛的树。风起时,树影婆娑,风一停,知了开始唱歌。这些树木,这些声响,这些奇异而普通的生命,它们年年如是,时时如此,忠实守信地配合着这四时次序。
而人心,却易变,经不起岁月磨损。夏夜睡不着,有点不安,想起这些。空调呼呼地冒着冷气,是这暗夜的唯一声响,这机械的声音,让人想起,那些被清澈山水恩泽过的早年,也已消逝,不复重来。
我儿时,在水乡。夏天夜里许多人都在石桥上乘凉,老人们拍着芭蕉扇聊天,聊累了,就把搽汗围身的布头一摊,睡着桥上。天上好大的月亮,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 有个堂兄,惯会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和屋瓦变成笛声。那一刻,天地都打开了,仿佛古往今来,没有生死成毁,没有英雄圣贤,有的只有花红柳绿,燕语莺啼。
我母亲在煤油灯下,缝制衣服,这时总会停下手中活计,轻轻叹口气。我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叹气,现在明白了。我这吹笛子的堂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生伴侣,孤苦到老。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有这样的笔墨: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地落在头颈上……我想象着这样的情景,叹一口气,慢慢踅进书房。
说着就九月了,立秋了。
立秋说上一天一晚也说不完。我现在正处于生命的秋天,感觉自己这条小河,在渐渐瘦下去,有些面目嶙峋。但心底还有不甘的一点温热,像经过霜的枫叶,愈发的红。秋夜读诗,不读《秋窗秋雨夕》,也不读中年李清照,本来心有戚戚,读她们,只会更添堵,或者更心如捣鼓。不如读王维,读海子,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众神死亡的草原野花一片,管他呢,我打马经过,姿态很潇洒。海子留下许多抒情短诗,像王维的五言绝句,辽阔旷野,空无一人,特别适合秋天读。鲁迅的文章也适合秋天,清峻简明。活到中年,读鲁迅,不太晚。他那些随笔,非得经过一些人事,才能有体会。他的《野草》与《朝花夕拾》,是现代散文中的两朵奇葩,一朵长在向阳的山坡上,一朵藏在背阴的石缝中。汪曾祺的小品,更适合冬夜读,因为那股子随和家常,跟他笔下热气腾腾的一钵汤、一瓢饮一样,可以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抚慰舒帖了。
这汪老,跟他的老师一样,活出了人的本味。本味还是留待冬天去品,那是人的晚年,用人生本味暖老温贫,残年剩景便有了生趣。
今年秋天,我重读废名,在这漫长秋夜,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分。废名真决绝,连名字都废掉,不要。读他,渐渐读出了他的色泽,深秋银杏的色泽,衬着湛蓝的天空,像金子一样发光;读他,也渐读出了一份纯粹和干净,露水一样的干净,慰藉了深秋生命的荒原。原来跟真性情的人相处,是这样喜悦。他的真性情,不是放浪形骸,也不是名士风流,只是赤子之心的一片天真烂漫,是立在天地间,一个君子的一片坦荡荡。人生白露、寒露、霜降,纷纷而来,但他的赤诚,他的坦荡依旧,没有增一分,也没有减一分。
这个时节,到田畈里去,格外清心清肺,也清脾胃,那游荡经年的怅惘,跟地里头的晚稻一样,仿佛一夜间,消失不见。一茬茬稻桩剩在田里,今日不言,明日不语,一直站着,自云守拙。不由暗想,那李纨住的“稻香村”,应该就是这收割后的,一茬稻桩子。
这个时节,真的有气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定是在秋水之岸。春江水满,秋水渐渐落下去,露出嶙峋石头,也露出人生真相。
写《滕王阁序》的王勃早夭,他是天才,天才都早夭,人间留不住。“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一句,太冷了,弥漫着岁月的秋意。人生几度秋凉,王勃体会得太早,不应该。
我也不应该,多少人事在秋水中老之将至,我不应该道破,有些刻薄。嘴巴刻薄之人,没多少福气。我当趁早看透这一点,现在也不晚,满足于在这时节,有一碗经霜的白萝卜下饭。打小我们就知道,经过霜的萝卜和白菜,格外甜,也养人。
刚吃过嘎嘣脆的萝卜,太阳下山了,立冬了,赶早回家吧。才下了一场雨,天就冷了。早起换上了长衫,也许是在衣柜里搁久了的缘故,长衫散发出淡淡的樟木的香气。就是这香气,让我一下有了时节感,像倦鸟返巢,安下心来过日子。
也想母亲。我母亲会过日子,每到季节流转,她便在灯下,细细翻捡储存在樟木箱里的衣裳。这些旧衣裳,虽然储存了一秋或一夏,但因为有稳妥细心的照顾,仍光鲜如初,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樟木清香。
不知为什么,闻到这种香味,小小的我即使一人坐在屋中,也生发喜悦,安静下来。
后来说给母亲听,母亲笑话我是地主婆投胎,并且是一个好吝啬的地主婆。
我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露水的清气、太阳的香气虽然让人喜欢,但怎么也比不上这股子藏着掖着,日久天长浸染出来的樟木气。
岁月流逝,多少诗人感叹流光抛却催人老,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安顿好衣物那样安顿好生活和安顿好一颗心来得重要?所以,做一个小里小气的“地主婆”又何妨?在辛勤操持和精明算计的同时,还世界一个安然,给家人一份安宁。在嘈杂不堪的人世,如果每人都能像储物间的衣物,一件件,一层层稳当放好,散发出干净、清洁的芳香,简直是功德无量。
我怀孩子那年,把婆婆接来同住。那一年的冬天,家里的阳台和厨房特别有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气象。也是那年我才知道,炕腊肉最好等过完冬至。老人家说在冬至前炕的腊肉容易流油,而且靠皮的肥肉与靠瘦肉的肥肉容易裂开。可现在的人性子急,一立冬就开始找农户给炕腊肉了。住在我楼下的李阿姨勤快,为吃上腊肉,她特意在院子的一角搭上一个颇讲究的土炕。找不到柏树、油茶、青冈这类硬杂木柴,她就寻来一些花生壳、桔子皮、甘蔗渣,甚至从酿酒厂要来一些发酵的酒渣。我尝过她熏制的腊肉,果真风味有点独特。
我试着腌酸菜,用玻璃坛子。这门手艺,有点生疏了。小时候帮母亲腌制雪里蕻,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因为要晾干水气,腌制的雪里蕻才酸爽。一层层把它们码在坛子里,用力码紧,最好是搬一块洗衣的青石,压在上面。然后封上坛口,任其发酵,静候佳音。这佳音是什么呢?是时光写给我们的情书。开坛之日,也是情书打开之时。我直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一股酸香,条件反射地流口水。以前读诗也是,读到“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也想起雪里蕻,流口水。
小寒夜,喝点小酒,大寒来了,才不会冷。我们南方有酿糯米酒的习俗,我也常酿,蒸好的糯米饭,凉透,拌匀酒曲,再用厚厚的老棉被包裹起来,让它慢慢发酵,夜深人静,可以听到咕嘟咕嘟的声响。这酒度数低,不醉人。但我平生的醉酒,都是喝新酿的糯米酒,因它甜啊,甜得粘口,一时贪杯,便喝多了。
很多人憧憬白居易诗中的意境: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也无限憧憬。在冬天,人要善于取暖,让我们抱团取暖吧,这人间有情意,才温暖。不喝酒,守着炉火,烤芋头,煨红薯,听老人们话家常,也是很暖人心的事情 。可惜现在都不做了,也做不了,想想,有点惆怅。
闲着没事,就在灯下翻 《红楼梦》。我老觉得,《红楼梦》非得冬夜看,才得“气”,得散淡之气,草木之气,金石之气,还有才子佳人的闲气,怨气、牢骚气……
孟子有“夜气”一说,认为一个人入夜后最容易得气,最容易得道,最容易通神。冷冬天读《红楼梦》,冷得头脑清冽,不至于走火入魔,一边得“气”还能一边出“气”。
我手中这本,泛黄的书页中插有画作,是有颜色的脂砚斋——粉彩淡里透着一抹艳。有时一想,《红楼梦》也是一本时节书,大观园中的姐妹们,春去秋来这么走一遭,便风流云散,最后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想跟着曹雪芹一道哭,难受啊,这人活一场,如果深情对万物。
也许,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转身再投入生活。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地、时节,无缝对接,由不得你我自作主张,这是宿命。很多年前的庄子和苏子,他们的洒脱,轻描淡写,也是在大悲伤大无望下,才给出的人生出路。
这样一想,就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