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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清晨,平原县县丞张德志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小斯们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陪着。屋子里,张县丞的老妻余氏正在生产,三个接生婆和一屋子的丫环伺候着。除了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没有别的声音发出来,屋子里、院子里都静极了。
终于,一声婴儿地啼哭声冲破了沉静,一个丫环撞门而出,满脸欢笑,对着张县丞大叫道:“生了!老爷儿,生了!”
张县丞胡子花白,娶了一妻三妾,生了五个女儿,他不缺孩子,缺的是儿子,心里焦急等待的也是生下来的是不是儿子,所以丫环一个劲儿地说“生了”,让他很是恼火,急问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丫环脱口道:“是男孩儿!”
张县丞道:“你看准了?”
这时,一个接生婆走出来恭喜道:“恭喜老爷,是个少爷!”
张县丞一听,哈哈大笑不止,又转起圈儿来,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小斯们都跟着欢喜。
与此同时,城外一座破庙内,一个瘦骨伶仃,破衣烂衫的女乞丐也在生产,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掉了半口牙的老太太,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嘟囔着:“活都活不起了,还生?造孽呀……”
产妇疼得满脸淌汗,哼哼几声,也嘟囔着:“老赵说,等我们老了,得有人养啊……”
没过多久,一个瘦小枯干的婴儿生下来了,老太太剪掉了脐带,说道:“是个带把的。”产妇已经累得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上起不来,用眼神示意老太太给她看看。
“嗯。”老太太用破布把婴儿裹了一圈儿,放在产妇面前。
婴儿虽然瘦小,那哭声却震颤了整个破庙。产妇看着孩子,露出一点笑容。
老太太摸起一根棍子站起来,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往庙外蹒跚走去,她出去讨饭了。
这座破庙很大,晚上,有二十多个乞丐住在这里。白天,他们都出去乞讨,有进城里的,也有去周边乡村的。老太太往城里走,把产妇生下了儿子的消息传给碰到的乞丐。
在街头,产妇口中的老赵正捧着一个破碗,追着一个锦衣玉带的人乞讨,那人回身骂了一句:“滚!”
老赵陪着笑脸停住脚步,一转身愁苦满面。
一个年轻一点的乞丐跑过来说道:“老赵,你老婆生了,是个小子!”
老赵没有半点儿欢喜,一屁股坐在地上,愁苦道:“唉,可怎么活呀……”
乞丐们得知张县丞喜得贵子后,谈论起来就兴奋,他们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终于盼到了张县丞办满月宴那一天。
张县丞包下了全城最大的盛丰酒楼,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楼下有官兵把守,乞丐们不能靠近,但是张县丞今天格外高兴,赏下许多饭食让官兵施舍。官兵头头则摆足了架子,必要众乞丐磕了头,说上几句好话才肯给。
乞丐们跪成一排,其中有个姓梁的男人,三十多岁,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在意,都叫他老梁。他的儿子叫梁武,年方八岁,跟在他的身后,也趋步向前,双膝一弯就要跪下。老梁抓起横在地上的棍子挡在儿子膝盖上,看了儿子一眼。梁武看了父亲一眼,直起来,退到父亲身后。
“呦吼,这小崽子不能跪吗?”官兵头头嬉笑道。
老梁陪笑道:“大人,别让他跪了吧,他还是孩子!”
“这话可真新鲜,”官兵头头绷起脸道,“别的孩子能跪,怎么他就不能跪?不跪不给饭吃!”
老梁仍然陪笑道:“大人,行行好,他还是孩子!”
“妈的!”官兵头头骂道,“他是你的崽子?”
老梁答道:“大人,他是我儿子,他叫梁武,能读书识字……”
“闭嘴!妈的,滚一边去,真他妈扫兴!”官兵头头没给老梁施舍,越了过去。
“关头儿!”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叫住官兵头头,道,“何必为难他们呢?今天老爷儿高兴,特地嘱咐,每个乞丐都要照顾到,你就舍了这爷俩吧!”
那姓关的头头回身一看,立刻哈腰点头应道:“好好,就听您老人家的!”忙命士兵从食盒里拿出两大碗饭,两大碗菜和两个大馒头递给老梁,老梁欢喜地接了,磕头拜谢。
乞丐们吃饱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拿着回破庙里。老梁拉着儿子的手往回走。梁武蹦蹦哒哒,拍着肚子说:“爹,我吃饱了,你吃饱了吗?”
老梁呵呵笑道:“吃饱了,吃饱了……爹这还有一个馒头,等你饿了给你吃!”
爷俩回到庙里时,其他乞丐都已经回来了,横躺竖卧,有的正在打呼噜。一个月前得了孩子的老赵两口子神情悲痛地靠墙坐着,旁边并没有那个孩子。
“孩子呢?”老梁走近问道。
“埋了。”老赵没抬头,眼泪掉了下来。
那个佝偻的老太太正侧躺在旁边,一字一句道:“要我说,别上火,那是孩子的福气……哼……”
老梁没再说什么,领着儿子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知道那孩子这几天一直高烧不退,不曾想这么快就死了。
在这里,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有病死的,有饿死的,有偷东西被人打死的……但用不了多久,又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老梁美美地睡了一觉,梁武也醒了,仍然不觉得饿。太阳偏西了,阳光穿过窗口和灰尘,照射在一面墙壁上。墙壁上划着几道横线,是老梁用来测量儿子身高的。
“梁武!”老梁欢快地叫道,向儿子使了个眼色。
梁武立刻靠墙站直了。老梁凑近了仔细看,又用手掌平按在儿子的头上反复比量,并没有发现长高,但他还是在原有那条线的上面重新划了一条线。
“好,又长高了!”老梁高兴道。
梁武很高兴,说道:“爹,再给我量一下!”他翘起脚,猛地增高了二寸。
老梁笑道:“这不算,这不算……”
梁武嘻嘻地笑,抱着父亲的大腿往上爬,一把把老梁的裤子撕掉一块,露出黢黑的大腿。
“哎呦!”老梁心疼,但没有责怪儿子,说道,“去把书读一遍。”
老梁原是农民,有几亩薄田,有父母妻儿,只因为一场洪灾,家园尽毁,父母和妻子也被冲走,不知死活。老梁读过书,认识一些字,就捡了一本破书教儿子。书上的字他认不全,就请教别人。乞丐们每天为果腹奔波,一旦吃饱了,甚至是不十分地饿,都能萌生出一点兴致,尽自己所能,把认识的字教给梁武。当出现争执时,谁的声音大就听谁的。
梁武去读书了,老梁跟新来的乞丐闲聊。那个佝偻的老太太正虔诚地对着一尊缺胳膊少腿的佛像叩拜。她双掌合十,佝偻着身子,磕头不计次数,嘴里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佛祖爷爷在上有灵,保佑老叫花吃喝不愁……您老人家要是听见了就动一动……”
那尊佛像虽然残败了,但是也很庞大,一般的风也难撼动。老太太抬头看看,没有动静,就继续拜。如此反复,墙壁上的阳光都褪尽了,她仍然在拜。其他人都习以为常,并没在意。
老太太可能是乏累了,把腿伸开歇了一会儿,然后又拜。她抬头看时,看见佛像似乎动了一下,立刻瞪大眼睛细看,那佛像果然晃动着往她跟前凑近一点。
“佛祖显灵了!佛祖显灵了!……”老太太突然兴奋得疯狂起来,站起来奔跑,张牙舞爪地大叫,——突然栽倒在地上不动了。有人走近去一摸鼻息,说道:“死了。”
一个干巴巴的老乞丐把竹棍儿摔在地上,大喝道:“作孽呀,你们两个兔崽子给我滚出来!”
佛像后面,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探出头,看见事情不好,撒腿往庙外跑去。
一个中年乞丐嘟囔道:“解脱喽,解脱喽,佛祖把她接去享福喽……”一边说,一边抱起老太太往庙外走。他抱着走出很远,在一条大河边放下,把老太太的衣服扒下来,把老太太推进了河里。河水立刻吞没了老太太的尸体。
老太太的遗产还有两个新碗和一根棍子,并没有人动,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用上它们。
寒来暑往,两年过去了。破庙里的乞丐走了一些,新进来一些,但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干瘦、脏兮兮的样子。
老赵的老婆也死了,剩下老赵一个人。有一天,他没有讨到饭,半夜里饿得饥肠辘辘。他猛地坐起来,骂了一句“妈的”就出去了,天亮以后回来,吃得饱饱的。——大家猜测,他破罐子破摔,开始偷盗了。
梁武的个头明显长高了,那面墙上又多了许多条横线。
夜晚,圆月明亮,照在梁武那张熟睡的脸上,老梁心疼地看着。他带着儿子乞讨四年了,从没让儿子跪下过,这是他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但是,就这样下去吗?
“必须给孩子找一个新的出路,不能这样活着。”他再次提醒自己。
“老梁。”老赵轻声喊他,招手让他去庙外说话。
庙外的月光似乎更加皎洁,不远处的村庄依稀可见。老赵指着那一片村庄说道:“王家豆腐坊老两口的孩子病死了,打算收养一个男孩儿……”
老梁的心咯噔一下。
“把小武送人吧!”
老赵咬咬牙,说出了这句话。
“老两口人不错,亏不了孩子!”
老梁呆呆地站着,眼泪掉了下来。
“爹!”梁武突然从身后叫一声,吓得老梁浑身打颤。
梁武起夜撒尿,尿完就回去接着睡了。
老梁没有说一句话,走回庙里,搂住儿子,泪流满面……
老赵越来越“阔气”了,不但吃得饱,穿的也越来越像样,说话更是硬气,把县丞、知县,甚至皇上挂在嘴边骂。
“妈的,把老子惹急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挨个给他们放血!”有时候,老赵还喝点酒,一边喝,一边这样骂。
老赵“阔起来”以后,对梁武十分照顾,他对老梁说,等孩子大了,拼了老命也要给孩子整个营生。
但是,寒风凛冽之际,老赵失踪了。有人猜测,他偷东西被人打死了。
乞丐中,有人开始发烧,拉肚子,没几天就死了六七个人,而高烧的人数还在增加。老梁也在其中,随时都可能死去。万幸的是,他挺过来,他开始考虑儿子的归处。
这天早上,老梁去河边端了一盆水回来,架在火上烧开了。他把布头浸热,把水挤出去,又在空中抖一抖,觉得不烫了,开始给梁武擦脸,擦身子,最后,把梁武的头发也洗了一遍。衣服还是破的,但是孩子干干净净,老梁看着欢喜,又很心痛。
午饭前,老梁带着儿子走向了王家豆腐坊。
隔着大门,老梁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抬起手,迟迟敲不下去,心砰砰地跳,眼泪涌了出来。最后,他把眼泪抹干,咬着牙敲响了大门。
开门的是王老爹,很和蔼的一个五旬老人。王老爹看一眼老梁和梁武,回头向屋里喊道:“老婆子,拿两个大馒头来,再盛碗汤……算了,还是我去吧……等着啊!”
“老人家……”老梁叫住了王老爹道,“我们不是来乞讨的。”
“奥?那你们这是……”王老爹转回身问道。
“听说你们老两口想要收养个孩子?”老梁看见王老爹这样热心,心里放心了不少。
“有这么回事,但是……”王老爹话到嘴边没有说,直摇头。
“老人家,我儿子虽然是叫花,但从来没跪过,他还会读书识字呢……儿子,把书拿出来读一遍,快!”
梁武跑过来几步,从怀里掏出那本破书,认真地读起来。
这时候,王老妈也出来了,也是一副慈祥的面容。王老爹悄声跟王老妈说了几句。
王老妈仔细端详了梁武一阵,脸上欢喜,扭头对老伴儿说道:“你这个死老头子,你爹不是要饭把你养大的?我看这孩子挺好,快进屋,快进屋!”
屋里热腾腾的,桌上的饭菜香喷喷的。王老爹取来碗和筷子,让老梁和梁武一起吃。老梁想到自己脏兮兮的,倒推迟起来。梁武馋得直咽口水。
“不碍事,不碍事……一起吃,来,孩子,一起吃!”王老爹和王老妈真诚相让。
梁武忍着,退到父亲身后。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要是舍得,我们就收了!”王老妈说道。
“舍得,舍得……”老梁说道,“希望你们二老能把孩子养大,帮他成家立业。”
“好好,这个你放心……来,一起吃吧!”王老爹说道。
“好……”老梁应一声,走到桌边。
梁武突然拽住老梁的胳膊拼命往外拉,大哭道:“我不吃!爹,我不吃!爹,走……”他看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老梁瞬间泪流满面,蹲下来握住梁武的手说道:“儿子,爹养活不了你……你不能跟爹要一辈子饭啊……”
“我养活你!爹,你别不要我,爹……”梁武扑到父亲怀里,哭得痛不欲生。
“儿子,这家人家是好人……”老梁抱紧儿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算啦,算啦,别哭了,我们不要啦!”王老爹和王老妈早哭成了泪人,赶紧说道。
老梁的计划失败了,回到破庙里一回想,后怕得要死,暗自庆幸没给出去。
老梁的计划虽然没成,但却交下了王家老两口,老两口时常给梁武送些吃的、穿的。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全国各地战乱频发,王家老两口远走他乡避难去了。
战乱迫使百姓流离失所,遍地都是乞丐。饿了三天后,老梁心中燃烧起的希望彻底熄灭了。两人随着流民到处游荡。更不幸的是,老梁突然得了重病,高烧、乏力、大量咳血,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这一天,老梁带着儿子走进一座残破的村庄。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幸运的是,他俩找到了村民没来得及带走,而交战双方又没有搜刮到的粮食。爷俩可以在此安住一段时间了。
这天夜里,天空阴沉,北风凄冷,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冷漠穿梭。老梁担心自己在这一晚死去,他不敢睡觉,看着儿子。梁武一无所知,睡得香甜。
突然,外面传来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老梁知道,官兵和起义军打起来了,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几回了。
喊杀声渐渐远去,老梁放了心。房门却突然被撞开,一个人踉踉跄跄走进来。老梁挡在儿子前面,——梁武早被喊杀声惊醒了。
来人坐在了地上,撒手丢下一把钢刀,说道:“别怕,我是好人……”
老梁看这人的身形眼熟,又一听他说话,立刻想起一个人来,脱口叫道:“老赵?”
“老梁?”地上的人果然是失踪的老赵,他也听出了老梁的声音。
两人异常欢喜,梁武认出了老赵也是十分高兴,和老赵又搂又抱。
这时,外面的喊杀声又响起来,越来越近。
“老梁,等一会儿我杀出去,把官兵引开,你带着这个往南跑,一直跑,趟过一条河,再翻过一座山,山下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义军,你把这个交给他们,你也入伙,孩子就有人照顾了!”老赵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递给老梁。
“这是重大军情机密,一定保管好了!”老赵嘱咐道。
“你出去不是送死?”老梁说道。
“死?谁不死?我儿子,我老婆……哼……不把这该死的朝廷推翻,咱们穷人都得死……还养孩子?”老赵冷笑道,“我死不足惜,你把孩子养大,等穷人不受欺负了,你带孩子给我立个坟头儿,逢年过节烧两张纸,念叨念叨!”
老赵说完就要跳窗出去。老梁一把拦住,把油布包还给老赵,转身对梁武说道:“儿子,赵伯伯帮过你,现在赵伯伯有困难了,你帮不帮?”
“帮!”梁武拔着胸脯说道。
“爹出去把坏人引开,你领着赵伯伯往远处跑,等天亮了爹去找你,好不好?”
“好!”
“好什么好?扯淡!你照顾孩子!”老赵厉声道。
老梁附在老赵耳边说出了自己的病情。老赵惊愕之际,老梁翻窗而走,嘱咐道:“儿子交给你了!”
官兵已然临近,看见一个人影就追了过去。老梁拼命奔跑。他知道自己跑得越快、越远,儿子就越有希望活下来。他感受不到疲倦,甚至感受不到双脚在用力地踏地,他只觉得两耳生风,在飞一样,前面就是他的儿子,张开双臂,扎开小手,哈哈笑着奔他跑来……
十四年后,腐败的朝廷被推翻了,新的政权建立。梁武已经长成了一个英武的青年,身披铠甲,站在平原县那座破庙里。阳光带着过往投射到那面墙壁上,墙壁上的数条横线清晰可见。
“爹!”梁武跪下,放声痛哭。这是他第一次下跪。
老赵在庙外堆起三座坟头,流泪念叨:“老梁啊,你儿子不用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