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熬的不是鸡汤。
我画的是一页家谱。
为我端庄、善良、隐忍而大勇的外婆,素描了粗简的几笔,却不知如何夹入家谱里。
因为我们没有家谱。
外婆是满族正黄旗。
按理,即便没有镶着金丝银线正儿八经的家谱,好歹也该有几页泛黄的线订纸。
结果,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
我追问了很久,长辈们塞给我一个传说。
传说,祖上的祖上,曾被满门抄斩,只逃出一人。
辗转流亡,把满族的姓删掉,改名为姓。
并且,连续几代都反复如此,子不承父姓。终于把这一脉的正宗满族姓氏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没人再记得。
在那个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时代,堂堂正黄旗子弟,狼狈到几代人不得承父姓,以保全一族血脉。
我嘞个去!
实在很想请教老祖宗,血气方刚意气风发时,到底是卷入了皇位之争,还是直接卷跑了贵妃娘娘?
怪不得满人随母,从我母亲这代开始却坚决选了汉族。断了祖上的传承,实在没有宗族归属感。
唯一惆怅的是,56个民族55个加分,我是剩下的那个 。
(2)
追本溯源,外婆这一族,是昔日满门大祸的幸存者。
外婆,一直是灾难的幸存者。
家里曾丰衣足食。太婆每日从晨起就盼着日暮,因为掌灯时分方可摘下一整头的发钗首饰。
外婆隐约记得的,只有她娘不停地絮叨和抱怨,首饰太多太重,压得脖子又僵又疼。
不懂惜福的怨声,大概是上达天听了。这样的光景没几年,家中破败。
外婆被扔到亲戚家当小童工。
平日里一起厮耍的几个表兄妹,摇身变成了主人。才将将比饭桌高的外婆,漫漫长夜里孤独地啃下所有委屈。
早逝的太公是一代名医,他老人家毕生心血著作的医书乃无价之宝,留给子孙世代的财富,却被太婆一把火烧成灰烬。
出身书香门第的外婆,在她鼠目寸光的娘亲手里,活成了一个小乞丐。
贝多芬说,“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屈服 ”。
为了不让命运掐死你,你就要勇敢地跟它互掐。也许,它反而会笑笑松开了手,送给勇者一朵玫瑰花。
外婆15岁时在纱厂做工,扎伤了左掌。无钱医治恶化感染,最后截去一臂。
芳华最盛的年龄,独臂的残缺,不亚于当胸一剑的重击。一柄无法拔出的剑。
注定负重前行,到生命的终点。
外婆没有自怨自艾。从小到大,我甚至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
我只记得她温暖如熙的笑容。
(3)
外婆先后生养了五胎。外公走的很早,她独自扛起大梁。孩子们跟随她单薄的背影,抓不住那空荡荡的袖子。
但3男2女,5个孩子,全部存活,健康茁壮。对,存活。这已经是一个母亲莫大的骄傲和幸福。
极度贫困、匮乏的年代,莫说一个独臂的寡妇,即便是健全的家庭,小孩夭折率也很高。
族里有个大伯,出馊主意要外婆把我妈妈卖掉给别人养。向来寡言的外婆,疾声厉色把他轰了出去,一辈子没让他再登门。
活着不易,但是一定能逼出办法。
全家挖过野菜吃过糠,小舅舅还刨过观音土蒸窝窝头。向我炫耀的时候,他眼里闪着奕奕的光。差点饿死的苦难,一家人仿佛觉得云淡风轻。
外婆的腰板儿笔直,走路昂首挺胸,再沉的阴霾也压不弯她的脊背。
一手,真的是一手,带出来的娃,个个内有筋骨,外有端仪。
世上有一种奇怪的人。它们生怕别人的高贵反衬了自己的卑微,别人的傲骨对比出自己的猥琐。
于是不遗余力去攻击一切美好,似乎以为一块抹布能挡住太阳的光芒,便不会亮瞎它们的钛金狗眼。
当时外婆一家住在筒子楼里。
楼里有个悍妇,欺负外婆残疾,还守寡。有事没事路过她家门口,就翻着大白眼吐一口痰。各种冷言冷语化成飞刀,直戳后背心。
一代名伶阮玲玉,香消玉殒在“人言可畏”四个字上。
我家外婆,可不是阮玲玉。
就算忘记了族姓,骨子里也流着八旗子弟的彪悍,贵气天成。
在外婆眼里,那悍妇就像犄角旮旯的蜘蛛网,撑破天的本事,不过是困死三两只苍蝇罢了,不值一提。
悍妇养了三个儿子,为验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的老话,作出了杰出贡献。
三子成日里打架斗殴横行霸道,是附近一带出名的小混混头目。依着破葫芦画破瓢,常欺负外婆的孩子。
舅舅们年龄比他们小很多,自然体格瘦弱些。又分散在不同的学校,所以放学路上经常被揍得鼻青脸肿。
终于有一天,三个舅舅决定背水一战,正式找悍妇三子下了战书。三子带的混混团人数不少,逢斗必群殴。
虽没读过兵书,舅舅们却有勇有谋,明白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混混是划分山头的。如果能削了悍妇三子的气焰,另一派的混混们自然乐见其成。
于是乳臭未干的三个舅舅,跑去拜访了另一派的头目。
昔日西汉武帝年间,匈奴浑邪王有意投降,却发生军中哗变。
十九岁的战神霍去病,只身冲入大帐。无人晓得这位少年将军是如何降服浑邪王,镇住了匈奴四万兵马。
悍妇三子这辈子也没想明白,向来安分读书从不混江湖的舅舅们怎么敢去找素昧平生的混混帮派头子谈判的,而且居然还成功说服了对方。
决战当天,悍妇三子带上了所有人马,摆好了蜂拥而上的架势。不料舅舅们约的另一派人马也浩浩荡荡赶过来了,相持而立。
对方并不下场开撕,只以观战之名,死死盯着悍妇三子的喽啰们,钉住了八爪鱼张牙舞爪的触角。
这下子,角斗场上只剩3 : 3了。
悍妇三子,论年龄,论体格,论打斗经验,都远胜我三个舅舅。
但舅舅们斗志撼山,为了外婆不再受欺凌,为了家门清誉而战。
母亲常说,“硬的怕横的,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大约便是如此。
多年以后,小城的坊间,还津津乐道那一场沙尘滚滚的混战,悍妇三子如何被揍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
从此,再无人敢轻辱外婆一家。那悍妇也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长舌头缩了回去,打了个死结。
(4)
随着孩子们日渐成人,外婆在当地的声誉日盛。
起初人们只是敬重她独自养家不易;
后来发现外婆教育有方,一门忠厚上进;
再后来,十里八方提起这位独臂的女人,都对她的正直、善良、坚强,交口称赞。
有一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外婆想起山东还有一处祖产,由拐了十八弯的远方亲戚帮忙照看。就派出大舅舅去收回,好歹能换点口粮。
结果大舅铩羽而归。回来说,远方亲戚早已经把他们自家的房子卖了换钱,然后全体搬进了我们的房子。不忍心把他们老小赶出去,流落街头。
小舅舅听了气得冒烟,担心别人流落街头,就不担心自己饿死?
于是主动请缨去收房子。结果捋胳膊挽袖子冲去山东的小舅舅,差点连裤子都当了才凑够路费回家。
亲眼看到远方亲戚一家贫困凄苦,小舅舅别说要房子,连砖头都没狠得下心要回来半块儿,反倒主动把自己身上几乎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他们。
外婆淡淡一笑,从此再没提过那处房产。
当然不怪儿子们憨厚,毕竟这种事情,是外婆自己带头做的。
那年外婆去医院看病。遇到一个男人跪地痛哭,说女儿急病要手术,恳求借钱。
当时骗子虽不算多,但也无从分辨真伪,更何况非亲非故。围观者众,根本无人理会。
外婆看了看,掏出整整一个月工资塞给那人,扭头便走。
当年这可是糊口救命的钱。没了钱看病,外婆回家硬生生扛着,谁都不知道这件事。
几年后,小姨住院,家里亟需用钱。有个人突然出现,付清了所有费用。
原来外婆当年帮助的那人,真不是骗子。孩子顺利手术后,他到处打听外婆。独臂特征明显,很快就寻到了外婆住处。
大恩不言谢,此人便默默留意着外婆家的情况,等着报答外婆的机会。
此事传开,人人称奇。
念外婆好的人,太多。
以至于她老人家身故多年后,我母亲远隔千里回到故居探亲,走在小城里,还常常被人拉住问,你是某某家的女儿吧?你跟你妈妈年轻时长得太像了……
小时候外婆逗我,常说,“饿了就唱一个,累了就乐一个!”
那时以为是玩笑。
长大后我在人生旅途上无数次摔个四仰八叉 一身泥巴,方才觉悟,这是外婆的家训,是外婆一生坚韧的秘笈:
命运掐不死你,就挺直了腰板儿好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