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五月无闲日,才了小麦又插田。前两天回家,正赶上有人在插田。自从母亲来肥帮我带孩子以后,就剩父亲一人在家。因此,家里的稻田大多改成旱地,栽种四季豆、玉米等作物,只留长一旦一个大田,栽了半田秧苗。父亲说,“就这半个田,管我在家吃还有得多,还能给你兄妹俩留一点。”
每次回家,父亲总要把提前碾好的白米装上几袋,让我们带回合肥。我们嫌麻烦,总说不要,父亲不高兴,“你们买米不要钱啊,家里有现成的,又不花钱,叫你带着还推三阻四”。
我家住在半山坡上,海拔接近800米,再往上也没几户人家。水泥路一直没有通到家,山里黄泥巴土路,又陡又烂,一场雨就洗得坑坑洼洼,车子开不上去。每次,都是父亲用扁担一次次挑到水泥路边。这次回家也不例外。
每年这个季节,都是山里最忙碌的季节。茶季还没结束,就要开始犁田翻埂,培育秧苗,准备插田。小时候我最喜欢插田,一来入夏以后,水已经不冷脚了(如果被太阳晒上半日,到下午的时候,已经微微暖了,再舒服不过),可以下田玩,捉泥鳅黄蛇。二来可以吃到豌豆下汤粑。这是人间美味,怎么也吃不厌。
小时候村里人多,还没有出去打工或经商的习惯。或者说,当时信息闭塞,山里人除了种田干农活以为,还不知道自己能干啥该干啥。即使是年轻小伙子大姑娘,是龙得盘着,是凤得卧着,务农就是人生。山里面人口多,但水田不多,基本上一天就能插完,有些人家田少的,半天就歇工了。那时候时兴换工,请人不用花钱(当然主要也是因为没钱)。所谓换工就是今天你帮我干,明天我帮你干。大家像约好了似的,提前在村里转一转,就商量出个大概,今天谁家插田,明天又是谁家,再排后天的。很少有排在同一天的,除非是人手足够或者赶上连续大雨天气,误了秧期。老天爷的事情是讲不好的,那时候没电视,没天气预报这么一说。不过农民都是最有智慧的一群人,他们会根据云彩、蚁虫和飞鸟来判断天气。如果真赶上下雨,只要不是霹雳大雨,大家便自备蓑衣斗笠,弓在田里照插不误。
插田都赶早,天麻亮就要起床。先去秧田里扯秧苗,用撕成条状的笋衣捆成一扎一扎的,挑到田里去。秧苗扯到一半,主家会吩咐孩子或者妇人,提着水壶茶缸,还有麦耙和自家腌制的盐鸭蛋去给干活的人打尖。后来方便面流行起来,于是改成方便面和盐鸭蛋。
小时候贪玩,很不喜欢插秧,只喜欢撒秧苗。一捆一捆扎好的秧苗装在粪箕里,被人挑到田埂上,再往田里撒。撒秧苗也是有讲究的,不能乱扔,得均匀分撒。你得心里有数,扔个差不多。我常常就因为扔的不均匀,这边堆成山,那边一捆没有,被父亲赏几颗爆栗子吃。
倒是不觉得疼,或许是因为父亲不舍得,只是小小惩戒一番,当作警告。后来长大些,便也不那么胡闹,偶尔还能得到父亲的夸赞。
我插秧老有问题,眼前一片永远都是直的,抬眼往远点看,就变成了蚯蚓黄蛇,正在扭动身躯的那种,歪的斜的,不忍直视。父亲没办法,用尼龙绳给我拉直线,让我沿着线边栽。这样一来,果然好多了,起码是一条躺直了身体的黄蛇。
哎呀,怎么老想起黄蛇来。黄蛇做汤真鲜,我们老家有道做法,叫黄蛇下挂面,也是人间美味。不过,这不是今天要说的主题,回头另开一篇再说。
继续说插秧。山里人插秧很快很稳,他们根本不用拉线,照样能插得如同一条直线,横看竖看,间隔都差不多,真正是田字格的形状。山里水田不像平原地区的水田,都是方块状的,极宽广。山里水田都是梯田,有大有小,田埂弯来扭去。但智慧的农人,总会填补好每一块曲线和缝隙,让整个水田看起来完美无瑕。
插田时基本上都是分区域,每人一块,在自己手臂能及的宽度内栽秧。大家齐头并进,协同作战。大人插田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甩我一大截。这时候,就有人来帮我插。他比我大几岁,算起来也是未成年,但在农村十几岁不读书的孩子,已经是个不小的劳力。我人小,但心思大,不服输,一把把他推开,不要你帮忙,我气鼓鼓地说。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估计是感觉自己脆弱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吧。小时候,我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
他没注意,一下子被我推得跌坐在水田里,屁股湿了一大片。旁人看了,纷纷笑起来,他也笑,还用一双泥手来抓我。我赶紧往旁边躲,他说,你把我都推倒了,还不拉我?我只好走过去,象征性伸出手,拉他一把。哪知道,他故意的,手上使了暗劲,一下子就把我拉倒,整个人趴在水田里,吃了一嘴泥。
我本来就不开心,现在更生气。爬起来就和他干仗。他比我高一截,力气也比我大,但好在我俩双脚都插在田泥里,拔不出来,打起架来倒也势均力敌。我们扭在一起,双双摔倒了,把刚插好的秧苗压断了一大块。
但谁也没有放手的意思,相互纠缠着,直到彼此的父亲过来将我们拉开,把我们撵回去换衣服。等我换好衣服,再回到田里的时候,刚刚被我们压坏的秧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插满秧苗的水田,已经分不清我们到底在哪里打的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