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福报:我的2020年回忆录

上一次坐在电脑前想写几个字的时候还是2021年春。记得彼时我就为这篇文章想了一个新奇的开端——天气渐暖,楼下的猫儿互相撕咬打闹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欢快,而我在微微沁凉的春夜里,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

一晃半年有余,这文章仍只是在脑海里存了一隙,这美好的开头也要被迫变成11月的寒风越吹越紧,我在还未供暖的寒夜里裹着两床厚被子思考人生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暂且把这半年的光阴封存为“小节”罢。虽说思考得晚了些,但总归还记得提笔,已经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了。

即使2021年已经快走到终末了,可我还在固执地思念我的2020年。这一年,我失去了本应浓墨重彩的毕业典礼,失去了告别,也失去了一些新的机会。

最初,我不过是一条对于考研只抱了三成希望的咸鱼。新年伊始,我心里计划的只有是否二战和怎样策划一场轰轰烈烈的毕业仪式这么两件事。谁知道疫情席卷而起,来势汹汹。一时虽龟缩在家,仍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从沉溺于风月诗情到忧国忧民,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转变。

我生来就爱与人共情,时常被父母批评“你太善良心软”,但批评完他们又会叹口气说,“咱家都是这样的人,没办法。”大概是家族遗传吧,确实没什么法子改变。于是我每天的事情就变成了捧着手机关注疫情动态,病毒笼罩下的一草一木都开始与我有关。

哪里防控不力,哪里事态凶险,哪里人祸频发,都成了我的心事。每天盯着微博热搜,从气得发抖到浑身麻木,仿佛别人面前通往地狱的路,被我戴着VR眼镜全都看遍了。心情压抑得好像浸湿了的海绵,明知道已经很沉重了,但挤一挤,还会流出更多的泪来。

等到新闻上有专家提醒,同理心和共情力太深重极容易导致抑郁的时候,我从雪片一样的新闻里抬起头来,恍然已经在沉抑情绪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月。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疫情从何而来又将向何而去,想着我们这一代也算是身经百战了,非典的阴云笼罩了历史,新冠的威胁制造了未来。

于是我开始想办法让自己放松,看小说、刷视频、追星,让自己从痛楚和揪心中脱身出来,转而变成另一种麻木的状态。夜里我觉得空虚,或许是无能为力和茫然,或许只是没有看完明星的动态不想睡,就这样夜夜熬到两三点,从早春到晚春,睡下的那个时间,渐渐能看到天明。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着,突然有一天我想起来,我要毕业了。

这件事从未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意识里。疫情让一切停滞,包括人际交往,包括学业。我好像被一桶冷水从天灵盖浇下来,我猛然从凝滞中醒过神,2020年本应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起点。

茫然无措是比沉郁压抑还要可怕的情绪。此前,我满心满眼是国家民族社会命运,突然之间迷雾散去,我发现站在岔路口的成了自己。疫情向何处去我不晓得,我自己向何处去我也不晓得。

我通过校招,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公司,完全没有遇到应聘的为难,顺利入职。

小微企业在疫情的轰然打击下关门倒闭者不在少数,在这般危险的浪潮面前,老板一声令下就转了型,主业从举办各类大型文体活动变成了专攻教育一行。而等我开始朝九晚五之后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且不说我一向志不在此,单论这每日写写推文发发通知的工作,硬生生地熬过来,也只能磨平我的兴趣和热情。而且,公司体量太小,没有同龄人,在前辈看来我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老板得知我父母的身份,又时时想从我这里得些近水楼台的消息。

确实不用多久,我就厌倦了。

才20出头,就感觉到了长久的平淡和烦躁。我迫切地期待着一场盛大的潇洒的毕业典礼,给我的四年画上一个遒劲的句号,也拯救一下如今的消极与低落。

谁知道,我们到最后也没有收到举办毕业典礼的通知。

学校下了最后通牒,限我们数天内搬完行李,离开宿舍;再给几天时间,拿完毕业证走人。这是疫情背景下的事急从权,可对我们而言,只剩下了萧瑟和残忍。2016级、2020届,日子过得波澜壮阔,离开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就像被遗忘了一般。

没有毕业照,没有毕业仪式,没有相拥哭泣。

毕业证上的照片是大四匆忙排队摄制成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任何离别的实感,大家在欢声笑语里互相借着衬衫,稀里糊涂就拍好了。此时,班级最后的合照却破灭于投票没有过半。对母校升起的一丝丝留恋被帮外地同学领取毕业证的琐碎手续击溃。忙乱中随便和零散的同学自拍合影几张,六月的天里我浑身大汗。我在公交车站和碰到的男同学告别。话说得很轻松,可谁都知道,今后很难再相见。

毕业时学院统计的去向调查表还存在我的电脑里,我打开看,眼前仿佛铺开了辽阔的疆域图,有人已经开始在教师岗位鞠躬尽瘁,有人更上一层楼获得了深造的机会,也有人因为出国不成而选择暂时在家里调整。为了应付学校的就业任务,我们这些“待业人士”统统变成了“自由职业者”。我从上到下划拉着表格,看着那些去往更高学府的一条一条人名数据,心里的艳羡不能说翻江倒海,也可以说是波涛汹涌了。

前一年考研结束时,我理所当然地想着目标高是高了点,大不了再来第二回。可世事风云孰堪预料,疫情时代,考研竞争压力势必急剧增长。我在徘徊和犹豫中度过了第一份工作的短暂阶段,终于下定决心辞职脱产学习,求一个翻身的机会。

大概人生的底色不可能永远只有岁月静好,尤其是我,曾经静好了很多很多年,幻想着人生从此顺风顺水。结果高考成了第一次猝不及防的历劫,大二那一年压力过大导致严重失眠焦虑是第二次,眼下,命运给我安排了第三次,或许我可以把它看做是上仙飞升的磨练。

疫情时的放纵终于有了报应,从眼睛开始,五官相继都出了问题。

眼睛干涩发红爬满了血丝,医生只会开玻璃酸钠和聚乙烯醇眼药水来缓解问题。视力反复波动,眼前起雾,睑板腺出现白色分泌物。眼科医院测了泪液分泌,医生说应该是干眼症。我心烦意乱到什么都做不成,每天学习坐在桌前,却不由自主地拿起小镜子去看自己的眼睛,甚至是拿起手机查阅相关病例资料,越查越恐惧。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或许是过度忧虑,或许是为了休息眼睛我把夜晚的时间用来戴耳机听音频,又或许是噪音等等无法确定的一切原因,我又开始了全天24小时耳鸣。经过数天百度之后惊慌的我再次去医院,医生和网络上所说的一样表示神经性耳鸣很难治愈,开药也难说是否收效显著,要我减轻一些心理负担。

第三次进医院是因为突发的吞咽困难和喉头异物。喉咙口的肿胀让我连话都说不完整,以往提及眼睛就要发亮的美食此刻都已黯淡无光。面对我焦虑的倾诉,医生淡淡看着检查结果,居然笑了:“就是个慢性咽炎。”学文的我无从知晓,他口中一个“就”字敲定的病,如何会这般难捱。

我不知道是前半生的好运终结于这一年,还是说上天终于看中了我觉得我乃是龙凤之才,刻意来劳我筋骨苦我心智。耳目五官,竟只剩下鼻子一个好的。失眠的翳障又从地底爬了上来,悄无声息地拢住了我。

痴长二十余年,还是到了如今才能体悟,无忧无虑无病无灾是一种神仙等级的幸福。我空享了这幸福多年,现在开始终于被迫反省,这福报究竟要如何珍惜。

所幸我没再贪妄。比起虚无缥缈的天梯、藏在长辈唏嘘中的前程所在,开心活着终于成了我过这人生的最大目标。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这话应在我头上也是必然。本就是因为一时的烦躁和冲动做下决定,真要专心读圣贤书时又少了那许多冲劲儿和韧劲儿,时不时神游天外。等到身体枯败,每日思索的又是该如何才能好受一些。母亲说我心窄,藏不下许多事,有一点难受就只知道自己蜷缩起来反复体味。我觉得她属实说到了点儿上。

神仙开化需要顿悟,我不知道自个儿这算不算得上顿悟。扯着一副僵硬的身子强行答完了卷子,看着父亲拧起的眉担忧的眼,那一瞬间我只想好生活着,赚个大钱,给生了养了心窄的我的父母买一幢比我的心宽敞百倍的房子。

做俗人又如何,俗人日子过得踏实。

休养,应聘,上班,拿工资。2021年往返在泉城大街小巷之时,我其实还会犹豫这般“泯然众人”的妥协是否恰当。但神志清醒的时候,我要啐自己一口:这不叫妥协,这是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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