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末,四方服装厂是我们当地远近闻名的国营大厂之一。张珍珠同志二十多进厂,早出晚归任劳任怨。别人都去谈情说爱的年纪,她只顾着计件的时候多出活、刷劳模标兵三八红旗手先进工作者,就把个人问题给耽误了。一直靠到三十才跟机械厂一闷嗤嗤的老实男人擦出火花,次年爱女降生,便是在下我了。
没错,张珍珠是我妈,天蝎座,现在说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裁缝。
小时候记忆最深的是每年春节前,我妈都要连夜挑灯作战,为亲戚朋友赶制过年新衣。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买到的成衣不多,虽说老一辈会做衣服的不少,但是在服装厂上班能接触最新的式样,也算站在时尚的最前沿。看我小时候的照片活脱一个小潮人,拼接、撞色、绣花、流苏,各种风格驾轻就熟,都是张珍珠同志巧手妙用剩余的布头所做,还有姑姑收藏了一衣橱的旗袍也都是她的杰作。
我上初三那年,张珍珠同志在大量国营厂倒闭的改革浪潮下,光荣下岗。那会我爸已经早我妈好几年就下岗了,一直在私企打工,家里的开支我妈应该是掰着脚指头算的。下岗后的几年,张珍珠同志做过模具厂流水线,做过食品店营业员,最后终于进入一家微型布艺加工厂,陪伴缝纫机到退休。
张珍珠同志是典型的天蝎座,不愿在人前表达情感,总是一副家里家外她最强的姿态。直到多年以后我已为人母时,才听到她对我和爸爸坦白,下岗风雨飘摇的头几年,面对一边是在私企处处受气不知哪天就会失业的爸爸,一边是要上高中和大学处处都花钱的我,她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每次哭完,抹干眼泪,继续咬牙前行。而就在那段时期,她还查出甲状腺病,医生建议手术,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我爸自己做了保守治疗的决定。
我的生日和张珍珠同志差了一个月,所以没错,我是一个憎恨循规蹈矩的射手座。
天蝎和射手这对母女搭配,注定就是专制统治强权镇压与捍卫主权不屈不挠的日常。从小到大,张珍珠同志管我之严厉,以至于提起“母亲”这么伟大的字眼我能想到的竟是血与泪的控诉。中学我进入叛逆期,常常与她爆吵,吵完关上房门趴在床上大哭;大学时我使过放假故意失联的低劣招数,不回家也不打电话就为试探她到底关不关心我。
母女谁都不服软,一个表面冷酷尊重真理恪守原则,一个满腹委屈无病呻吟哀己不幸。
缝纫机是张珍珠同志的此生最爱,没有之一。退休后她在家里阳台支起机器,搞成工作间,接起服装店的加工活,补贴仅够温饱的退休工资。阳台冬天冷抽夏天晒焦,我妈就在这样的工作间裁制了一件又一件时尚美衣。
她老说我,你该学着用缝纫机,以前老话儿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是拆拆改改省一千。
她的老话儿都是理。说不清从哪天开始,我和张珍珠同志的关系就变了。是从我看到她头上一丛又一丛扎出的白头发,还是听到她入了秋就敲敲打打喊疼的老寒腿;或是每次降温她都要出门人体试温回来告诉我加几件衣服,还是不管我出去疯到多晚回到家她都立马出现黑着脸吼“几点才回来”;又或是工作受了委屈回家吐槽结果她比我骂的还凶,还是每次给她钱都偷偷攒起来等我用钱时给我笔大的……
我越来越觉得从前跟张珍珠开战的自己特可笑,但是那时候的她多强啊,训起我来威风凛凛。现在的她虽然不服老,每天还是风风火火停不下来,但是岁月年轮不会作假,长期用眼过度导致不到五十就得了白内障,做了手术视力也很弱。常见老年病也经常光顾,每过一年家里的常备药品就会比上年多出几瓶。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一个娃,两个娃。张珍珠同志那贼天蝎的性格当仁不让,继续发挥余热。帮我带着娃,还背着我把缝纫机换了部件、上了机油,开始给娃们缝缝补补,拆拆改改。我有几次禁止,她就有几次违规。当了妈的我特别黏张珍珠同志,常常喜欢靠在她肩上,想象小时候她就是这样抱我,逗我,亲我。
真的是一个不经意,芳华绝代的妈妈就成了你背后的一个老人,走路慢了,渐渐伛偻。为她们冲在前面,爱她保护她,是我们做不了几年的事。
家里有妈妈,心里就踏实。我想郑重严肃地对张珍珠同志说句话:妈,你是闺女我最大的福气,不管我多大,有你最幸福。活动传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