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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大姐,来半斤猪头肉。多少钱?”刚从火车出站口走出的旅客风尘仆仆,饥肠辘辘。一眼就望到了南站小街上最“香”的摊位——柴沟堡熏肉摊。
“好咧,五块一斤,两块五半斤。”女人随手从摊上取过一块热乎喧腾的五花肉。手起刀落,“啪啪啪啪”,刀声利落,嗓音干脆,像夏天一口咬下的水萝卜,听着就舒爽痛快。半斤肉被切成均匀的肉片,露出了白粉油亮的内里,颤巍巍软嘟嘟,引诱着人的胃口。“您在旁边小饭馆买俩烧饼,夹起来吃,香死啦。哈哈……”女人忍不住自夸起来。
刚接过客人的钱,一不留神,一只干瘦乌黑的小手探进了熏肉摊,凌空摸索着。
“啪”,女人狠狠的一巴掌,打掉了小黑手握着的鸡腿。“张阿毛,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刚消停两天,又偷肉吃!”“哎哎,您觉得好吃再来啊,我这儿是南站熏肉‘独一份’呢。”一面如沐春风地作别客人,一面就横眉立目地对着自己的儿子。
“妈,妈,还不是你的肉好吃,我才控制不住啊,嘿嘿。”小小的张阿毛,天天都是熏肉喂大的,居然还是瘦骨伶仃。实在让张嫂弄不明白。人家天天粗茶淡饭,孩子养得红润白壮。自己天天好饭好肉,结果养出了一只猴子。夜里她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给阿毛的爸爸烧支香,“死鬼,还没给孩子起个正经名字,就着急去阎王爷那报到。你也保佑保佑我们孤儿寡母的,让你家娃娃也长几斤肉,好不好?要不都给老张家丢脸。”一支香烧完,张婶就能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好吃,好吃,也得按顿吃啊。一日三餐,哪有饿了就吃的。”张婶没好气地瞪着儿子,但还是心软了,往小手里塞了一块卤豆皮,“先吃这个垫垫肚子,鸡腿晚上吃吧。”
“好咧。”张阿毛撒着欢,一溜烟就跑进了放学的队伍中,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瞬间无影无踪。
“唉,这傻孩子,有点吃的就这么开心。哪像大人,操心的事一箩筐。”看着欢欣雀跃的孩子们,张婶有点惆怅。别人家的孩子,父母都在铁路,顺顺当当就在铁路子弟学校上学了,凭着关系,还能进个好班,挑个好老师。张阿毛的爸,孩子刚出生就没了,自己没个正式工作,拼死拼活地把孩子养这么大,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没关系,没人脉,一个借读生的名分,能去个啥样的班啊?只能等了。
日头已经落到道路的尽头了,周围的摊贩纷纷撤摊,回家做饭去了。张婶把摊上的电灯打开,看着橘红日光和淡黄灯光交错照射下的红艳艳的熏肉,心情又好起来了。晚上还有两趟车到站,肯定能做几笔好生意。阿毛的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周后,新生报到了。
小饭馆的老板娘霍红梅问张婶:“阿毛去哪个班啊?定了吗?”一半是热心,一半是八卦。
“定了,班主任是杨秉道老师。咋样?”张婶给阿毛塞了一个夹满了肘子肉的烧饼,肉片多的要掉下来。
“啊,这个老师啊,号称‘杨土匪’。人家都说孩子王,就是哄孩子的,小打小闹。他啊,是吓孩子的,能吓掉人的命。听说,前两年有个学生,差点让他把腿打断。好多有点能力的家长,都想方设法把孩子调到别的班。”霍红梅消息灵通,但也经常有危言耸听的成分在里面。但她挤眉弄眼的夸张样子还是让人的心不由得一阵狂跳。
张婶听了,半信半疑,敲敲正在大吃特吃夹肉烧饼的阿毛的脑袋:“阿毛,你见过新班主任吗?看上去厉害吗?”
阿毛没抬头,嘴里嘟嘟囔囔:“瘦高个,眼睛老瞪着我们,看着挺吓人的。他往讲台上一站,一班的人都不敢动。”
张婶的心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别人家孩子还好,挨骂挨打还有人撑腰。阿毛老实,又糊涂,到时别被揍了都不敢言语。找我这个没本事的妈诉苦,我也没法给他出头。看着摊上那些油光光软烂烂的熏肉,张婶觉得浑身的劲好像都卸下来了,和这些肉一样。只能被煮被吃,还能怎么着?
夜里,阿毛睡觉张狂,摆成了“大”字型,但尖尖的下巴、长长的睫毛透着可怜劲儿,让人忍不住去亲亲他。张婶把阿毛露出的小脚丫塞进被子,扽了扽被角,塞好捂严实。偷偷下床,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偷偷地给男人又上了支香。
“死鬼,你可得保佑你儿子,别让土匪欺负了啊。”
眼巴巴地看着一支香,暗红的香头一路高歌猛进,直到化为一堆灰烬。张婶觉得那个世界的男人收到讯息了,并且和她达成了协议。这才满意地钻回被窝,捏捏阿毛的小脸蛋。睡了。
开学第一天。天空湛蓝,空气中透着清冽的气息,闻着就让人头脑清爽。阿毛被张婶收拾得利利索索、精精神神,再配上崭新的书包和刷得雪白的运动鞋,俨然是个青春阳光的初中生。
阿毛和张婶挥挥手,蹦跶着踏上了上学的路。学校离熏肉摊不远,沿着大路直行大约五分钟的路程。张婶需要看着摊位,早到的列车已经送来了第一批顾客,热气腾腾、香味氤氲的熏肉摊很快地就迎来了火热的声音。阿毛扭头看了一眼忙碌的妈妈,想到妈妈长年累月油腻粉红如小胡萝卜似的粗壮手指,就撑起了一个家。眼眶有点酸,胸中油然升起一股责任感:我可要好好学,让妈以后别这么辛苦。
到了校门,豪情万丈的阿毛突然有点紧张。被初升的朝阳照得金亮亮的大字“铁路子弟第三中学”有些刺眼,门口居然没有想象中的人头攒动。胳膊上带着红袖标的两三名值周生也脚步匆匆地往教学楼内走。阿毛的心有点慌:这是什么情况?
阿毛一改路上的蹦跶步伐,变为大步奔跑。当他冲到初一(6)班的教室门口时,“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朗朗读书声传了出来,像巨大的海浪冲击着他的耳膜。阿毛意识到自己迟到了。他一步一挪地蹭着步子,蹭到了班级门口。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了瘦小的阿毛:“张阿毛,第一天你就迟到,我看你是快了……”冷硬的嗓音掺着一丝沙哑。阿毛头也不敢抬,他知道这就是“杨阎王”。自己第一天就撞到了阎王的枪口上,还是首当其冲。他低头,使劲盯着地板,以及地板上那双锃亮的黑皮鞋。皮鞋的主人发话了:“进班!”
阿毛的脸皮滚烫滚烫,屁颠屁颠地背着自己的书包,找到了座位,迅速落座。“杨土匪”的声音在他的小屁股落在光滑小座椅之前就掷地有声地跩过来,“拿着书,后面站着听课,一上午!”阿毛的脸变得热且痒,好像有小虫在上面爬,密密麻麻又群群蠕动。他不敢挠脸,掏出书,一溜烟小跑着到了教室后黑板前面。这一路他跑得不慢,但丝毫不影响收获了全班的惊叹的目光。
“Oh mygod!”一个怪声怪气的男声在“子曰”的齐读中显得突兀又刺耳。同学们暗自佩服这位仁兄的勇敢,喊出了他们对阿毛的感叹:“杨阎王”的班也敢迟到?但更为这位仁兄的命运擦一把冷汗:兄弟,前车之鉴在后黑板前笔直地站着,你是要搞什么?
“杜新泰!影响班级纪律,你站张阿毛边上,一上午!”“杨土匪”第一时间捕捉到“逆民”,鹰隼一样的眼光盯着杜新泰,目送他站到指定位置。杜新泰心态很好,面带微笑地缓缓走到后黑板的位置。由于他的龟速,“杨土匪”在他的臀部稳准狠地赠送了一脚,助力他到达终点。他一个趔趄,看来老师的力度不小,最后站位倒很准,还不忘给予阿毛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
当确定所有人都被两位焦点人物关注时,“杨土匪”清清嗓子:“学校规定七点早读,咱们班得提前十分钟,迟到者,这样!捣乱者,这样!”语毕,声音提高三度:“继续早读。”“子曰”的声音清脆悦耳、整齐宏大,这股声音的洪流在班级回荡、涌动,散溢。
隔着老远,巡查的教导主任刘瑞达都听到这样震耳欲聋的早读生。又是“杨土匪”的班,匪气十足。他摇头笑笑。
张阿毛入学的第一天,就带给他噩梦般的记忆。“杨土匪”那要把人钉到墙上的犀利眼神,冷得没有丝毫热度的话语,把他胸中的小火苗浇得消失净尽。他放学后,接过妈妈手中的烧饼夹熏肉时,都不似往日那么干脆痛快。张婶担心地问:“阿毛,今天在学校受欺负了吗?”“没事。”阿毛轻轻答了一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看着儿子胃口不错的样子,张婶的心落回了远处,暗暗想着:晚上再给孩子爸多上一炷香,让他保佑保佑孩子。别人求神拜佛,张婶就相信自己的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张阿毛,不,是他的全班同学都见识到了“杨土匪”的厉害。
据说,每一个教室的后门玻璃都会经常浮现出班主任的脸。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所以,初一(6)班的每一个成员在有不轨举动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瞟一眼后门玻璃,没有看到“杨土匪”的脸,就继续若无其事地我行我素。看到了——就是一天的痛,身痛或心痛。如果是男生,前门会立刻打开,“杨土匪”如一阵迅疾的风,抬起他修长干瘦的腿,对着后腚就是一下子。如果是女生,“杨土匪”会温柔点点,一个脑锛解决问题。但这个脑锛绝对不是“形式主义”,绝对是“一锛定乾坤”,保证这个女孩一天都不会再折腾。
曾经在一个阳光暖融的下午,“杨土匪”的心情很好。那节语文课上的行云流水,他居然有闲心和学生们聊起了天:“你们猜,刚毕业那届学生我没有修理过谁?”
“最漂亮的那个师姐。”杜新泰嬉皮笑脸地抢先说。
“杨土匪”笑着摇摇头。
“当然得是最聪明的学生啊。”班里成绩最好的李正凯从容道来。
“杨土匪”嘴角旋出一个弧度,“不对。”语文课上习惯坐着上课的他,二郎腿不仅跷着,还一高一低地点了起来。
全班陷入了一片沉默。
“杨土匪”脸上满是得意,居然把一班的人都难倒了。他公布了答案:“他们班身体最瘦小的姑娘。我怕我下手狠,把她打坏了。”
全班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全班暗下决心,要把侦查工作坚持到底,且要保护自己全身而退。就这点,每个人都是相当有信心的。
“杨土匪”最大的爱好就是穿着他那双擦得锃光瓦亮的黑皮鞋,以初一(6)班教室为原点,不固定长为半径到处溜达。他那双黑皮鞋许是为了抗造耐磨,各钉了一个铁鞋掌,每走一步“啷啷”作响,且又带着拖动的刺耳声音。这就相当于是自带音箱,走到哪里都具备扩音效果。于他,是特点;于(6)班,是弱点。
班里同学摸清这个规律,每次的说话打闹就以低量、多聚集为主要形式,偶尔还会让杨新泰以“铜铃样的眼睛、竖得像天线的耳朵”来定点侦查一下。
可惜,错就错在太年轻,没有革命经验。
周三下午第三节课是例行的自习,男生热火朝天地谈论昨晚热播的《天龙八部》,女生前后桌碰碰头,分享编织塑料手环的乐趣。没有“啷啷”的皮鞋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这小日子过得真是悠游自在啊!
突然,教室里所有的喧嚣仿佛设了静音模式,一切都沉寂下来。杜新泰左臂挟着红色塑料水桶——班级涮墩布专用,举起右臂,正在声情并茂地演绎阿紫抱着乔帮主的尸身纵身跃下雁门关外悬崖的桥段。他的声嘶力竭的台词功底,深情款款的眼神,让全班人都要笑喷了。
但前方高能预警,意外的他看到“杨土匪”没有从教室后门露出他的冷峻瘦削的脸,而是从教室另一侧的窗玻璃那里,用锐利的眼神久久凝视他。杜新泰垂头丧气地放下了水桶,三步并做两步蹿回自己的座位,还用手心使劲捋了一遍自己的小胸口:妈呀,简直是神出鬼没,怎么又从窗玻璃那块冒出头了。其他同学也看到了“杨土匪”那张瘦长的刀条脸,默默地坐正、拿起了手中的笔,奋笔疾书。
那天,所有的人抄写了三遍《藤野先生》。
张阿毛在蜜黄的灯光下甩了甩酸疼的手指,用手一张张捻过布满密麻字迹的纸页,还差一遍。“呼”深吸一口气,埋下头来,又继续狂抄起来。正在算账的张婶看着儿子像小山一样的背影,觉得很欣慰,阿毛这小子终于也开始熬夜学习了,这是好兆头啊。什么“土匪”,这老师明明是个菩萨。想至此,张婶把手头几叠理好的零钱推开,给她的“菩萨”——阿毛的爸爸又上了一根香。香线袅袅上升,透过散开的雾气看阿毛,也有了种神圣的感觉。这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从那天起,初一(6)班达成共识:不能光从声音辨别,“杨土匪”的大铁鞋,只要到了教室附近,就自带静音模式。且地点不固定。
发生了这么多故事,但班里所有人对“杨土匪”的感情除了惧怕,居然是佩服。他们有限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这样另类的班主任,另类的语文老师。
“杨土匪”最喜欢的授课方式是由点及线,连线成面。学习《核舟记》时,为了让学生们更好地理解微雕技术的精妙,他做完字词解释。忽然停了下来。
同学们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知老师有什么安排。
“杜新泰,你不是爱表演吗?过来,你来模仿一下佛印的姿态。”
“到!”杜新泰潇洒地把额头前的两绺头发抚到脑后。自恋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扮演的不是佛印,而是段誉。
“上台后就不要摸头发了,佛印是个光头。”“杨土匪”平静地嘱咐。
班里轰然笑爆。
“李正凯,你来模仿一下苏东坡。书卷气应该是相通的吧。”李正凯脸一红,慢条斯理地走到台前。
“胡轩元,你来演黄庭坚,苏东坡的好朋友。”胡轩元嘿嘿一笑,他求之不得,李正凯可是他的“好敌友”。
别说,东坡先生的书卷气、黄庭坚的悠闲、佛印和尚的放浪形骸,让这三位演绎的还真是形象。
字词讲完了,角色演完了,“杨土匪”的课还没完呢。晚自习的第一节,他就趁热打铁,讲起了苏东坡。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讲到《赤壁赋》,讲到东坡的人生和诗词,最后还洋洋洒洒地在黑板上留下了一副东坡贬谪地点图。
窗外是墨样的夜晚,屋内却是光明大亮,是教室,也是同学们的心。“啷啷”的拖地声离开了,剩下一屋子人,有的在模仿“杨土匪”飘逸的字体,有的跑到黑板前,一一辨识大文豪途经大半中国的足迹,还有张阿毛,小手托着大脑袋,眼睛从黑板左侧移到右侧,看着慢慢两黑板的图和字,嘴巴念叨着:咋知道这么多呢!”
接下来的每个晚上,素有一坐到桌子前就浑身扭动,屁股下好像放了钉子似的坐不住的张阿毛,居然会翻开一本书,认真地看起来。张婶凑过去:“儿子,这是谁啊?”“苏东坡,和你一样,也会做肉。”“是吗?同行啊!哈哈哈。看书好啊,儿子,别老光看食谱,也看看有文化的书。”张婶通红的手揉揉儿子整齐的头发,又一把一把捋顺。
“嗯”儿子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
夜深了,阿毛已经入睡,《苏东坡传》静静地躺在他的书桌上。旁边是一把油腻腻的票子,那是他要去交的学费……
轮到阿毛交学费了,他的小脸涨得通红,手指也有点微微的颤抖。他的红润圆实的小手里攥着的一小叠钱,每一寸褶皱都被妈妈抚得平平整整,但上面的大大小小的斑点状油渍还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透露出了主人的职业。
“呦呵,小毛毛,你的学费还真是很有艺术感哦!”杜新泰探头看了一眼,习惯性地发表评论。
张阿毛的脸更红了,把钱窝在手心里,团着交到了“杨土匪”的手中。他是借读生,他有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妈妈。平时看不出来,这时可是很明显。
“杨土匪”随意地把钱接过来,漫不经心地把一小叠钱归入一大沓学费中,“咳咳”,习惯性地咳嗽后,轻声嘱咐了一句:“张阿毛,你可得对得起你妈妈的血汗钱。”右手轻摆,让阿毛回到座位。
中午,阿毛回到家,和妈妈念叨了一句。一贯火爆热辣的张婶,听完这件事,用力擤了擤鼻子。她这个人眼窝浅,一感动就眼眶酸流鼻涕。她没想到,“杨土匪”还是个好心的老师。张婶找来毛巾,用力把脸上的情绪都抹掉后,带着浓重鼻音对阿毛说:“得好好谢谢杨老师。”
张婶真是个行动利索的人。刚一结束下午的课,她就提着满满一袋子熏肉站在了校门口。张阿毛坐在教室,隐隐地看到夕阳慷慨地把金色披到了妈妈的肩上,好像是女王一样地辉煌。但他也有点不安,妈妈对面是“杨土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高大瘦削的背影。妈妈的嘴一直在絮絮说着话,“杨土匪”不停地点头。很快的,熏肉袋子转移到了“杨土匪”的手里,妈妈离开了。金色褪去,“杨土匪”的脸上镀上了青红的颜色,表情含混。
“张阿毛,过来!”“杨土匪”居然站在了教室门口,又是悄无声息,全班已经训练有素地掌握了“班主任来不能抬头”的规矩。
张阿毛“登登登”跑过去,心里有点紧张,摸不透老师的心思。
一张10元的钞票塞到了他的手里,“去,买20个烧饼,然后和师父说,把肉都夹到烧饼里。”“杨土匪”补了一句,“机灵点,快去快回。”
张阿毛突然明白了。今天刚学过“革命队伍不拿人民一针一线”的故事,“杨土匪”和他们一样,不占人的便宜,不收礼。
那天初一(6)班每个人都吃到了热乎乎的烧饼夹熏肉,脸颊上、手上油光光的,那油光随着大嚼特嚼的小嘴巴闪耀着,让所有人都变得喜气冲天、心无芥蒂,对“杨土匪”的热爱和拥护之心变得无与伦比。
“别谢我,谢谢张阿毛,这是他妈妈送给大家的礼物。”“杨土匪”猜透了大家的心意,轻巧一句话就将同学们的感激转移到了张阿毛身上。
杜新泰的脸上还粘着肉渣子,大嘴咧到了耳朵边,一把搂住张阿毛:“小毛毛,真够意思!”阿毛赶快掰开他热情洋溢的大油手,“哎哎哎,洗干净了再搂人。”羞赧的表情里是掩不住的开心。“兄弟我是情不自禁啊!”杜新泰又大大地咬了一口烧饼,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初中的时光变幻而快乐,不谙世事的青春衍生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初中的时光无畏又苦逼,与“杨土匪”的斗智斗勇中总是以失败告终;初中的时光还有可能让人体会生活的冷酷和温情,比如那次社会实践活动。
学校规定,每学期有一次社会实践活动。地点、形式由教委规定。
目送着其他班的大巴车陆续驶离学校时,初一(6)班的同学们坐在车里,还是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杨土匪”对司机试了个眼色,“师傅,咱们出发吧!”
大巴车穿过喧嚣的闹市、经过幽静的郊区,一路畅通地驶达了终点“夕阳红老人院”。一大群头发花白、或站或佝偻着腰、衣着寒素的老人在门口笑眯眯地等待着他们。
“oh mygod。我们的社会实践变成学雷锋、献爱心啦!”杜新泰一声哀嚎。
这声尚未结束,“杨土匪”一个脑锛已经循声而至,“蹦”一声。“嗷.......同学们,此时不献,更待何时?”杜新泰一步冲到门口,蹦下车去,顺手抱住遇到的第一位老人,眼里饱含着热泪:“爷爷,您好!”这包眼泪,估计是疼的。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化悲愤为力量。老人院的玻璃被大家擦得晶晶亮,可以照出人影;地板拖得亮光光,苍蝇上去也要打滑;胡轩元更是厉害,一把小推子使唤得出神入化,把老爷爷们的头发修剪的整洁体面。
起初,同学们是带着怨气的,其他班都去游山玩水挖红薯,只有这个班被“杨土匪”带着来献爱心。可是,看到老人们黑得发亮的袖口,伸出来得有2-3毫米长的手指甲,满脸都是谦卑和慈爱的笑容时,心肠软的女同学不禁哭了,男生心里也是酸酸的。
于是,一场临时的联欢会就在同学们的热情和努力中开幕了。大家拿出了百般才艺,连“杨土匪”都临场清唱了一段《沙家浜》,把老谋深算的刁德一演绎的惟妙惟肖。老人们也不示弱,拉二胡的,吹口琴的。一场联欢会红红火火。
离开的时候,老人院的张院长笑眯眯地看着同学们:“同学们,需要我给你们写封感谢信吗?”
“张院长,我们可不是为了感谢信才来陪爷爷奶奶的。”杜新泰大手一挥,婉言谢绝了。事后,又有点后悔,其实,感谢信还是可以有的。
但看到那些精神开心的老人们,所有人都觉得不虚此行。
大巴车上,张阿毛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庄稼,心里觉得特别畅快,他回头问杜新泰:新泰,你今天开心吗?
“还好,这土匪,老来先斩后奏。哼!”嘴上生气,脸上却是浅浅的笑涡。他伸长脖子,看看“杨土匪”,正和司机聊得正欢。
三年的时光一闪而过。所有人都盼着长大,离开“杨土匪”的魔爪。但真到了这一天,反而有点舍不得。
“杨土匪”发起,所有人校门口小饭馆一聚。二十一个人,把小饭馆塞得满满的,老板娘看着这些人,眉眼笑开了花。“杨土匪”豪气地说:今天可以喝啤酒,醉了我把你们送回家。”
那天本来打算靠着所有人不懈的努力来掀翻“杨土匪”,结果,“杨土匪”倒把所有人给喝败了。他坐在唯一的一个小沙发上,手里挟着一支烟:“你们都叫我‘土匪’,没有匪气,怎么让你们这伙小娃娃懂规矩明事理?”烟气氤氲中,“杨土匪”斧削刀刻的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
后来,这二十个人有的留在小镇接班;有的发奋图强,到大城市闯荡;还有的到异地去谋个饭碗。只要遇到,话匣子打开,就必然会问句话:“杨土匪,现在咋样啦?”
杨土匪从来不主动联系他的学生。因为他知道,教他们几年,要他们记住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