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我终于考上大学了。
那个县城,我再没有回去过。
蓝姐,我再没有见过。
那是2005年的夏天。
吭哧吭哧爬上一个坡,我气喘吁吁地扔掉自行车,倒在旁边的草丛里。
我实在是骑不动了。该死的山路,弯弯曲曲,没有个尽头。
触目所及,全部是荒山。没有田野,没有人家。
我后悔了,不该为了减压而骑车出来兜风,迷路在这乡下荒野,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呢?是野外村汉,还是野狗?
来这个县城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没少听到一些传说。传说有些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你去到他们的村落,就被抓起来当媳妇。
当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的时候,犹如绝处逢生,我一骨碌爬起来,看向来处。
山路的拐弯处,渐渐出现一个身影,渐渐走过来,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不知道是壮族还是苗族的服饰。
她越走越近,我期期艾艾地不知如何是好,看她要经过我身旁,我“哎”了一声,她停了下来。
我这才看到她背上背着个背篓。
“大姐,你知道这里回县城怎么走吗?”我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问。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用夹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你要回县城?回县城不是这个路!”
我急了,“那怎么走啊?是往回走吗?还是到前面拐弯呢?”
“回县城的路,在前面一个乡,你现在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乡了!不认识路乱跑,也找不着路啊~”
眼看着红彤彤的太阳将西沉,我快哭出来了,“那,那怎么办呢?我不认识路啊!”
她同情的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荒山野岭,即将来的黑夜,我不敢想象。我的指甲紧紧扣在手掌里,我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兜风就兜风,跟着大路走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拐进小路?
突然,走出去十来步远的她,又往我走过来。我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心底却悄悄燃起希望。
“阿妹,等天黑了你找不着路,一个人也没办法。要不你跟我走,我带你到我们镇上,你从我们镇沿着大路走,就可以去县城了。”她说。
我如获至宝,“大姐,谢谢你!大姐,真的是谢谢你了!那就麻烦你带我到你们镇上。”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因为山路坡多,带不了人。所以我就推着自行车跟她走。她姓蓝,我叫她蓝姐,我让她把背篓放在车上,她不让。
“我从小就背,这点东西一点也不重。这是我们自家种的东西,有玉米,有芋头,送去镇上叔叔家的。叔叔在镇上开了个店,不种田了,但是喜欢吃我们自家种的东西。”她笑着说。
我和蓝姐并排走着,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样子。她长相普通,皮肤暗黄,头发特别长,盘成一个发髻。戴着银耳环。蓝色为主的粗布上绣着精美的花纹。
“蓝姐,这次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感激地搭话。
“的确有点险,天黑了这边就很少人来了。你县城的为什么来这里呀?”蓝姐边走边说,脚下如风,我差点跟不上。
“我…我是都(du)高的学生,还有两个星期就要高考了。心里,心里有点郁闷,所以骑车出来转转。”我累得有点喘气。
蓝姐察觉到我的囧境,体贴的放慢了脚步,我感激的跟上她。
“都(du)高好啊!上了都高,几乎都能上大学!考上大学就好了,就可以离开这里,到外面去。”蓝姐轻轻感叹着,“有机会读书是好事,我们家就是穷,所以我读到初中就没读了。我有些同学去广东打工,我家里不让去,我就留在家,帮家里干活,20岁就嫁人了,然后生孩子,一辈子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蓝姐,你孩子多大啦?”
“小的刚会走,大的上二年级。”蓝姐说。我吃了一惊,一般上二年级的孩子也就七八岁,也就是说兰姐现在30岁都不到,看起来却像40多岁。
“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调皮,不好好读书,天天跑来跑去。我跟他说了,说如果不好好读书,以后还像我一样在地里干活。他说他不干农活,要像他小叔一样去广东打工。”蓝姐有点无奈。
我有点不是滋味,“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
“对呀,我就跟他这么说了。我说你年轻的时候能打工,那等你年老了没有力气了,谁还要你打工啊?要想不被风吹日晒,就老老实实读书,考上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不用像我这么辛苦。”蓝姐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他愿意读书,砸锅卖铁我也供他。”
“小妹呀,你家愿意让女孩子考大学,说明对你很好的,你认真读书就得了,不要搞那么多烦恼。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有很多烦恼,但是谁没有烦恼?你们读书的有烦恼,我们干农活的也有烦恼,就是那当官的也有烦恼。反正每天就是吃饱了过,饿肚子也要过,过好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干什么?”蓝姐的声音并不高亢,但是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
蓝姐的话随着风吹进我的耳朵,驱散了我心头的闷热。真奇怪,同样的道理,父母和老师说的我不想听,蓝姐说的,我却并不反感。
天边的云染上了红霞,山路旁树影婆娑,被风吹得簌簌响。渐渐看到了农田,有的稻子已经收割,有的稻子还在水里。
我们脚下不停,嘴上也没闲着,我俩聊着,交换着故事。
她说她的老公是小学同学,成绩很好,也是因为家里没有钱,所以没有继续读。
我说我成绩不好,我考了两次大学还没考上,这是第三次,特意来都高补习,再考不上真没脸见父母了。
她说她老公的妹妹嫁给了她大哥,他们属于换亲,省了聘礼。
我说我今天下午买了人生第一包烟,想抽烟解愁。结果点了第一根就把自己呛着,全扔了。
她说背篓里还有十来条干的蜈蚣,可以拿去镇上卖了换钱。
我说我以后一定要考的远远的,去很多很多地方。
…
越走我觉得越轻松,脚上好像装了轮子一样。不知不觉,周围出现了房屋,出现了村落,出现了街道。
“喏,这就是我们镇上了!”蓝姐高兴地指给我看。虽然只有一横一竖两条街道,却有商店,服装店,电器店,还传来熟悉的歌“你说你最爱丁香花,你的名字就是它…”
我心头的大石落了下来,兴奋涌了上来。
“你等一下,我先把这个蜈蚣卖了。”蓝姐叫住我,走进旁边的店面。
这是一家草药店,店里摆满了各种草药,干的,生的。根本就没有落脚的地儿。
蓝姐从背篓里掏出一个蓝色布袋,把布袋打开,里面是一个红色塑料袋,塑料袋再打开,是报纸,报纸里包着十来条整整齐齐的干蜈蚣,每根都有拇指那么大,可以想象生前狰狞的形状。我打了个寒颤。
店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他捻起一条蜈蚣细看:“不错,品相完好,1块5一条。12条,15块加3块,给你18块。”
蓝姐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放到贴身的布袋,我觉得有点心酸。这十八块钱,是她多少次翻草丛逮蜈蚣换来的!
“好了,前面路口就可以直通县城,沿着大路一直走,大概半小时就可以到县城。趁着现在天还没有黑,你赶紧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把东西送到我叔那儿,等会我也得回村里呢!”蓝姐把我带到路口,笑着说。
我看着她黝黑暗黄的脸,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嘴巴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抱抱她,想跟她说一些话,但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做,我轻轻鞠了个躬,挤出笑:“蓝姐,谢谢你啊!”
她挥了挥手:“快回去吧,下次别乱跑出来了。一定要考上大学啊!”她的笑容很温暖。
我喉头哽咽了,我没有再说话,我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车子像离弦的箭,向我该去的方向前进。
前方的路越走越宽,看到越来越多人,看到高楼,看到小车。县城到了。
那个夏天,我终于考上大学了。
那个县城,我再没有回去过。
蓝姐,我再没有见过。
那是2005年的夏天。
人生如逆旅,人人都是过客。有些人在你生命中,只出现了一瞬间,却在记忆里留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