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雪停了,地上的雪厚了,屋里的人搓了搓手,春赌即将开始。
所谓春赌,并不局限于春天,而是以春节来划分的。春节之前的半个月,活不景气,收账又太早,大把大把的时间,就像缸里的咸鱼一样,僵硬地、咸湿地等待一把火的蒸腾,而赌这把火,正是烧在心坎上。
牌声起,游子归
冬日的午饭,吃得比往常早。11点刚到,已有饭菜香。12点,小酌自醉的父亲已接了好几个电话,“吃过了吗?走一牌?”,“好,马上来”。
一开门,跨过院子,铁门外的雪半融不融,似冰非冰。父亲又折返。
“咦,今天居然不打牌?怎么回来了?”
父亲不吭声,提着棉鞋走了。一下午的牌局,免不了冻脚。
冬日下午,悠长惹人恼。抱着暖水袋蜷缩一小时,书也就读不下去了。不如起身,看牌去吧。
看牌的现场是人群围绕的,不过也并不热闹。牌桌上的人小心翼翼,这是战局;牌桌下的人观牌不语,这是规矩。
不过也有例外的,热切而善谈的长辈,常怀有满腹经验需要提出,尤其是在大家族的聚会之后更甚。酒桌上吃的酒,到了牌桌上,全成了句句真情,无孔不入的警示。“弟弟啊,我告诉你·······”,“小伙子,年轻人,要吃点苦”······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可以微笑体谅长辈的唠叨,只会催他,出牌吧,到你了。而牌桌边的围观者,多为更年轻的小辈,不由松了一口气。春节桌上的热情,常常避之不及。
父亲在牌桌上是谨慎的人,技巧熟练,基本上可以把牌面玩到最大;而舅舅在牌桌上是畅快的,如果是玩斗地主,最常敞牌的人便是他。他倒真的不在意,一敞三斗一,顺的时候风升水起,三家堵也堵不住。自然,背的时候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过很多年过去了,斗地主已不是最流行的玩法,父亲拿手的炸金花也不再流行,舅舅也已交出自己的位置,转而坐在一旁专心带小外孙。于是拜年的姐夫们开始顶上。外出的年轻人带回了更为复杂的玩法,暂且可以算作炸金花的升级版吧。于是一局输赢变大了,牌桌上的声音也起了,牌面下的人更按耐不住激动。一局亮牌,四方声起,还有几位在厨房聊天的阿姨齐齐回头,好热闹。
然而于我而言,斗地主的玩法更为可爱。输赢小,慢慢来,步步设计,更符合打牌智力游戏的定义。而流行的玩法,就和外出归来的年轻人一样,文火已烧不出他们的胸腔滋味,必须烈火。
我要在牌桌上烧它个酣畅淋漓。
我要在故土上哭它个石破天惊。
规矩和手气
年三十后的牌局注定是不同的,据说它暗示一年的手气,家家户户玩牌的不玩的男人们,这一天总要凑个热闹,递根烟,兜几圈的。
父亲的牌友总是那些人,伯叔舅舅们,还有成家立业的哥哥们。不过年三十这天,比牌局更重要的事是祭祖,又称上坟。上坟是讲究的,按传统,必须在年饭之后,儿孙齐至。于是上坟的路上,碰到的牌友们互相递一圈烟,约定速去速回,早早上桌。更有急性的,坟已上完了,新夹克穿上了,等在门口,催着路过的牌友们。“快点啊,走一桌!”
我家去坟地的路较远些,于是常常回来时父亲就成了被等的那个。
“就等你一个了”,“马上马上,回家一趟”。
回家也是讲究的,上坟结束必须要先回自己家,否则进别人家的门,主人就要不高兴了。
于是父亲又加快了脚步,除了一路跟着的狗狗,我们都赶不上他了。
自然,这一下午的厮杀比较狠。晚饭时分,父亲悄悄地出现在厨房门口,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和妹妹都熟悉了他的把戏,越是表现挫败,越是有赢头。
“赢了吗”“孔夫子搬家”。
当然是不信的,不管赢了输了,压岁钱怎么能跑。但是狡猾的父亲说,输了,手气不好,现在不能给钱,守完岁才能给。于是我们真的怀疑,他是不是输得很惨。
午夜来的很快,边看春晚边刷吐槽,再迷迷糊糊睡一觉,零点就到了。于是两个红包出现在我和妹妹面前。
“一个里面是200,一个是100,你们自己选”,父亲总是如此童心泛滥。
作为姐姐,意思性地让了一下之后,立马打开红包,抽中200心情大爽。
“耶耶耶,我是200”。
停!为何妹妹也这样说?
原来童心泛滥的父亲又恶作剧了,看来他今天手气很好。
“下午谁输了啊?”
“二伯(注:就是那位早早换上新夹克等在路边的伯伯)”。
“啊,那明天二妈一定不给他新夹克穿了哈哈!”
牌里看人,当心当心!
年初一是“闲”的日子,有“一年忙到头,初一不动针帚”的说法。辛苦一年了,新年的第一天总归要歇一歇,玩一玩的。于是妈妈,妹妹和我也组了一桌牌。
打牌前先拿钱,不可打空条是第一项要求;出牌不给反悔,是第二项要求;还有专门给妹妹设了一项要求,输牌不许哭。打牌虽是玩的,规矩却是认真的,输惨了的妹妹只能乖乖上交压岁钱。
牌品里看人品,虽然不全面,但长久实践,亦颇有参考意义。于是准丈母娘自然是要考察考察准女婿的牌品的。
自酒桌上一番劝酒之后,移到牌桌上,醺而不自知的人们就“原型毕露”了。牌桌上稳不稳,会不会说话,输不输得起,至于倒茶递烟的活能不能上心,都在一众姑婆阿姨眼里看着呢。不过姑婆阿姨们也不会苛刻之极,想来一点点不到位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打牌的人有牌品,看牌的人何尝没有呢?除去看牌不语的一项,勿指手画脚增人烦恼,勿暗递信号为人不齿,以及怎样体面地拿压桌角的彩头,都是个人素质的体现。至于输狠了回家的男人们,遭到女人怎样的数落,按下不表,反正第二天他还是穿着新夹克,愉愉快快地上桌了,他的女人织着毛衣,淡淡地站在身后。
当然也听说过这样的人家,父亲身患绝症,儿子嗜赌成性,一次输了几百万,被扣在赌场,靠着老父亲筹钱赎出来。这样的例子是夜晚洗脑的好素材,妈妈会说:看,赌钱的都不是好东西,就应该把你们都抓起来!这个时候我只好站出来,用我薄弱的法律知识给他们圆场:我爸这种就是在家里玩玩,金额不大,不算违法啊,就是娱乐娱乐。可想又一笔零花钱到手了。
所以小赌怡情,关键还在于“小”。男人们玩性过头的时候,看牌的女人们站成一道警示,也是趣味横生的一幕。而年味,终于在“轮流转”的手气和克制把持的牌品里,玩出了淳朴而甘甜的味道。一种游子心心念念的故土的味道。
说起再过年要搬家的事,父亲说,你们都去新房过年吧,我就在这,去新房,连打牌的人都没有。
哎,春赌到底成了个羁绊。
(萧红谈呼兰河,苏童写自小生活之周河流的秘密,沈从文有边城,再有现在金宇澄《繁花》里的上海人,总以为城市、乡土、文学其实紧密相连。有些人在地域上流浪,却是灵魂上的归人。更多人,是异乡的情感浪子,亦是故土的匆匆过客。小城生活的故事片段,构成感情深处和家乡的细微牵扯,是游子的一抹温情所在。故成此文,记录之余,聊为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