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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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有福之人吗?”

香火袅袅。

容妃娘娘抬眼,身边伺候着的宫女心领神会地凑近,扶着容妃娘娘缓缓站起来。

清音寺有个别名叫子归寺,一是这地儿附近不知为何总聚着子规鸟日夜啼鸣,子规鸟又叫“子归”鸟,啼鸣声声泣血,哀切像盼子回归,于是这小寺庙便被人也随口称“子归”;二是因这庙求子甚灵,估计是借了子规唤子的由头,来这儿求子的姑娘十求九中,还愿的红布条几乎要将寺庙口的老树树杈坠弯。子归寺里求子归是有说法的,算上去年两趟、前年一趟,容妃娘娘已在这儿求了三年的子了。

容妃娘娘是当今皇帝的宠妃,后有手握兵权颇受重用的母家,前有皇帝的恩宠。容妃娘娘性子平和温柔贤淑,尽管千金之躯,来寺庙上香也是客客气气的。容妃向老和尚浅浅福了福身子,跟贴身宫女耳语了几句。

容妃娘娘每次来都穿得朴素,身边也只跟几个老实的宫女。贴身宫女说那几个小丫头都分别去求福了,都说清音寺福泽厚,好荫庇人的。不知她们跑哪儿去了,容妃娘娘若是想回宫,怕是得略等一会儿。

容妃娘娘低声笑骂道几个小丫头能求得什么福,虽这样说,娘娘还是额外向老和尚要了几根红布条,吩咐贴身宫女回去时给宫女一人分一个。

此时瑶筝还不知道自家主子已起身。瑶筝是在半个时辰前才按捺不住跑出来求福的。她的胆大的宫女小姐妹们都提前打点好了大宫女,逮空跑出来求福,瑶筝算是胆小,磨磨蹭蹭半天才从娘娘那儿溜出来,可惜有些迟了,她没能抢到老和尚分发的清水淋过的红布条,只能有些丧气地慢慢往回走。

清音寺是个老寺庙了,又地处偏僻,现今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留守。瑶筝向几个路过的老和尚行了礼,踌躇间忽然撞见了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

临风皈依佛门虽然只有一年,但已很巧地侍候容妃娘娘一行人两次了。

第一次他才来清音寺不久,老和尚将他赶走,莫要叫他身上还未清的俗世浊气冲撞了娘娘,临风只能远远看了她们几眼。后二次娘娘来烧香时临风在旁侍候,将娘娘身边的小宫女都认了个遍。

“……阿弥陀佛,小施主可是找不见娘娘了?”临风对瑶筝欠了欠身子。

瑶筝认得临风。临风一副清朗面孔在一众老和尚中实在显眼,她们这一行小宫女都认得临风。瑶筝不好意思说自己来求红布条,又不大会与男子搭话。她红着脸支吾了几声。

临风笑笑:“容妃娘娘在歇息,我且引你去吧。”

瑶筝未见过多少男子,在她眼中临风虽已是出家人,但总还有些区别于古板老和尚的温润气质。临风将她引到容妃娘娘暂歇息的偏殿门口,道了声“阿弥陀佛”。

瑶筝向他福了福身子,临风对她笑了笑,从身上取下一枚指头长的红布条来递给她

“小姑娘,下次求福可要记得早些,珍重。”

瑶筝嘴笨,又懵懵懂懂,嗫嚅着道了谢,只愣愣地见得小和尚一个清瘦背影。

瑶筝跟着容妃娘娘许多年了,大抵是从她记事起,她记忆中的日子从来都是跟着宫中老嬷嬷四处走动,学着做事传话、察言观色。瑶筝长得瘦小,总一副缩头缩脑没福气的样子,混在花枝招展的宫女里很不起眼。但她身份干净,人又老实,很快被唤到容妃娘娘寝宫当差,跟着容妃娘娘的陪嫁大宫女做些杂事。

瑶筝平日里朝夕相处的都是宫中人,宫中鲜少有临风这样清和温润的人,宫中人要么横眉竖目,要么像这儿的老和尚一样不苟言笑。宫中处处给人好脸色是要受欺负的。许是和尚都长一张善面,瑶筝莫名觉得小和尚人很好,她默默地努力地记下了小和尚的背影和样子。

容妃娘娘烧香回宫几天后总是食欲不佳,大概也是要入夏了,容妃娘娘说宫里燥热得过分,催得她一阵阵干呕。大宫女灵机一动低声问娘娘许不是有喜了,娘娘似乎不相信但又有些期待,娘娘说别瞎说,还是叫太医来瞧瞧。

可惜的是太医来瞧过说只是湿热之症,只给了些无关紧要的糖水。容妃娘娘有些泄气。这事本这样默默结束了,但不知谁传出了“容妃娘娘将湿热之症当了害喜”这样的闲话。

容妃娘娘气结却又不好发作。几个平日里不大友好的小主已经忙不迭地来冷嘲热讽了,容妃娘娘受不过这气,吩咐大宫女去好好教训一下传出闲话的人。

大宫女是娘娘的陪嫁丫鬟,平日里聪明精干很得娘娘赏识。娘娘发话后憋了一肚子气的大宫女又吩咐几个小宫女去查查到底是谁在造娘娘的谣。吩咐下来后,瑶筝和她的小姐妹犯了愁。

她们本没想过这话是谁传出去的,又无从查起,更糟的是万一大动干戈被人家再听了去免不了又一顿嘲笑,若是伤了娘娘的面子,她们是要遭灾的。

恰巧近几日又赶上天热,小宫女们要为宫人们领夏衣、与内务府商量多拿些冰块,这事便无可奈何地被搁置了。

谁能想到容妃娘娘先想起来了,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娘娘随口提了一句编排闲话的人是否找到了。也该大宫女倒霉,一时心急支支吾吾地没说出话来。娘娘有些怒,斥了大宫女几句。

大宫女受的斥责尽数回报到了小宫女身上,瑶筝跪坐着受罚时身子瑟缩了一下,不慎在脖颈处留下了一道很是显眼的鞭痕。

容妃娘娘又去清音寺了。这一次娘娘上香过后叫大宫女打发走了周边的小宫女和老和尚,瑶筝听大宫女讲,娘娘是要在庙中见个神医的。大宫女今日心情不错,她跟瑶筝悄悄咬耳朵,说这回说不定能成。

瑶筝也有些开心。尽管她平日对娘娘又敬又怕,但毕竟是自家娘娘,朝夕相处下总还是有感情的。她也希望娘娘有喜,娘娘和皇上都开心,连带着她们一宫人过上好日子。

同行的宫女叽叽喳喳地去找小郎中看面相算姻缘去了,瑶筝独自在庙里,在还愿的挂满红布条的神树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红布条。

原来有这许多人拿了福气,瑶筝暗暗许愿,希望来年我也能平平安安的。

“小施主?”

临风才给庙里的老师父送过经文,路过神树便瞧见了宫里娘娘的小宫女在神树下左瞧右瞧的样子。娘娘带着的宫女里数这位最小巧,其他姑娘见了临风还会掩面说些悄悄话,唯她总老老实实低着头一言不发。临风含笑看着她,瑶筝认出这就是给自己红布条的年轻和尚,慌慌忙忙行了礼,脸红到了耳朵根。

“又来求福了?”

临风温和又亲切,瑶筝抿嘴笑,从腰间取下自己随身挂着的指头长的红布条给他看。

“不必求,有师父给的福就够啦。”

瑶筝实在可人得很。抛开宫中人沉稳的样子,瑶筝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瑶筝把红布条挂回腰间。许是动作太大,薄衣垂了垂,不慎露出她脖颈处一道显眼的伤痕。

临风眼尖,脸上的笑容滞了一瞬。

临风这一年才弱冠。他本是一清贫地走出来的唯一秀才,十几岁便满腹诗书胸有大志,奈何官场浮沉,朱门苛制容不得天下贫民。临风见了太多百姓生老病死劳苦终生而朱门内酒肉笙歌草菅人命的不公之事,天下大同的理想与眼前的官场暗语虚实交错相生,临风夹在其中痛苦万分。

好在临风遇到了如今他的师父,清音寺最德高望重的长老。临风自此皈依佛门,佛门清净,临风渡天下众生的愿望也略略得以实现。

临风想碰碰瑶筝的伤痕,但碍于礼数又怕碰疼了她只得作罢。瑶筝低头小声说一不小心犯错了,但好在娘娘慈悲。临风感觉心里一揪。

他不懂宫内的规矩,但觉得宫内与他见识的世道大抵是差不多的。

临风心软。他想了想,摘下手上时时戴着的一串佛珠递给瑶筝。

瘦瘦小小缩成一团的瑶筝抬起眼看他。

“罢……你拿着这个,这是我师父曾佩带过的降过福的珠子,你拿着,保你此生平平安安的。”

瑶筝睁大了眼,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

临风拉过她的手给她戴上。瑶筝小心翼翼地看着佛珠。这与红布条可不同,这是大师降下的福泽,这福泽可遇不可求的。

瑶筝就要跪谢,被临风扶住。

“使不得。我才皈依佛门不久,还没有法号,你叫我临风便可。”

“……好,我叫瑶筝。”

不知是临风的佛珠真的护佑了瑶筝,还是该是瑶筝命里该平平安安的。

这之后瑶筝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快乐。容妃宫里都是些陪嫁宫女,一两个皇上太后亲自指派的老嬷嬷也都亲和,春去秋来又冬至,每每瑶筝随娘娘去清音寺时,总会与临风擦肩而过。她悄悄抬头,能看见临风清秀的侧脸。临风笑笑,她也笑笑。

瑶筝近乎虔诚地戴着佛珠,日日擦洗,从不示人。她擦洗佛珠时总会想到神树下临风和煦的笑,于是擦洗到一半,脸便滚烫滚烫的。

宫里的宫女到了年龄是会放出宫的,瑶筝虽不懂宫外,但依着其他宫女小姐妹所说,宫外没有吓人的板着脸的皇帝和温柔却与她们疏离的容妃娘娘,宫外有青山环绕、小河淙淙。再有一年,瑶筝也该出宫了。

这一年,容妃娘娘有喜了。

太医颤抖着手躬身下拜时瑶筝也在旁侍候着。瑶筝随着一屋子人向容妃娘娘道喜时,惊喜和开心催出的泪花在眼中打转。

容妃娘娘初害喜的这段时光是瑶筝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她们骄傲而苦尽甘来地奔走相告这喜讯,夜里睡不着没完没了地合计容妃娘娘幼子的样子。大宫女嬉笑着说小皇子自然长得像皇上,瑶筝却暗暗想小皇子该长得像容妃娘娘,清秀而灵气可人,又知书达理,彼时她们宫中又是其乐融融的景象。

小皇子的到来是容妃娘娘的福气,她们也跟着受了赏。

皇上赏了酒宴,小宫女们悄悄地也藏了几杯喜酒来尝。

瑶筝不胜酒力。虽是甜桃花酿的清酒,瑶筝尝了几口也醉了七八分。瑶筝远远地看着容妃娘娘醉得如桃花般红润的脸颊,看着皇上揽着容妃娘娘低着头笑。瑶筝想,自己成亲时,也要喝些桃花酒。

大宫女吩咐瑶筝去容妃娘娘寝宫搬玉桃花来,瑶筝醉着开开心心地应了。

夜里的风有些凉,凉风一吹,瑶筝醉得更重,几乎站不稳脚。她在玉桃花前的台阶处踉跄了一下,匆匆忙忙捧着玉桃花离去。离开时头脑还晕着,从来仔仔细细的瑶筝也犯了大错。

她随身佩戴着的男子的佛珠落在了容妃寝宫。

那日瑶筝醉得一塌糊涂,再醒来时宫中已闹翻了天。宫人说有宫女在容妃娘娘寝殿发现了个男人的物件,这宫女是太后的人,将此事告诉了皇上。如今皇上不仅在容妃宫内大发雷霆,还怀疑了容妃的孩子是否为真正龙胎。瑶筝心慌得要命,一摸手腕才发现自己的佛珠掉了。

皇上坐在容妃面前,怀着身孕的容妃娘娘哭喊着说臣妾没有。他们中间摆着的赫然是瑶筝的佛珠。

瑶筝浑身颤抖。她跪在人群中,面前是跪得似乎一眼望不到边的宫人,背后是冷清萧瑟的似乎没有人迹的院子。她无数次洒扫过的庭院冰凉刺骨,寒意顺着手掌传遍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有一股气卡在嗓子里,她想说“娘娘冤枉”,却只在喉咙口发出怪异的咯咯声。

皇上拂袖而去,容妃娘娘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皇上缓缓走过跪了一屋子的宫人。

瑶筝死死盯着皇上。她嗫嚅着出声。

“……娘娘冤枉。”

几个听到动静的宫人奇怪地看向她。

“……娘娘冤枉。”

瑶筝做梦一样缓缓起身,轻轻提高了声音。

“娘娘冤枉……”

“娘娘冤枉……”

一声比一声大,她因醉酒而发哑的嗓音一点一点缓缓提高,她扯着嗓子,硬凭胸口的气将声音顶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撕裂般暗哑难听。

“皇上,娘娘冤枉,那个东西是我的。”

容妃猛地转过身来,皇上也怒视着瑶筝。瑶筝像一片落在鸟群中单薄的落叶,恐惧几乎将她碾碎。

“……你说什么?”

“佛珠是我的,是我随身戴着的,不慎遗失在娘娘寝宫……皇上……”

“带下去。”

下午时皇上杖杀了容妃宫中几个宫女,血迹还未干,夜半时分,传来了容妃滑胎的消息。

可怜的寄托了无数人爱恋和希望的小皇子仅仅三个月大便离开了人世。

整个太医院忙里忙外。据太医说容妃娘娘这一胎本不该来,然容妃娘娘近三四年日日仔细调养身子,入口的食物均有讲究,费劲心思和气力调养了三年之久才偶然有了这样一胎。可惜容妃娘娘昨日忧思过度着了凉,又没喝安胎药,没撑到天黑孩子便去了。

太医说如今这死胎未除,怕是要危及娘娘性命。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容妃母家,容家万分紧张地寻医问药几乎惊动了整个京城。太医院和容家的神医折腾了一夜才堪堪保住容妃的性命,直到天边蒙蒙亮,容妃醒来。

整座寝宫上下一片寂静,大宫女端着水盆来时,眼泪落到热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那个小宫女呢?”容妃问。

没有问她的孩子。她大抵也不需要问了。

“……娘娘,瑶筝被关起来了。”

“瑶……筝,”容妃低着头笑了,“可怜了,她本无需替我顶罪的。”

大宫女猛地抬头:“娘娘您……”

“没有这个,还会有那个,十月怀胎实在太久,久到光层出不穷的罪名本宫就该尽数见识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容妃梦呓般。

大宫女不顾礼数,在容妃面前哭出了声。

容妃母家有赫赫军功,自成一支军队称容军。虽说年初时容军已编入朝堂,但容家人在军中一呼百应,这是皇家的一根刺。

碍于面子,容妃在宫中有着足够且绝不溢出的恩宠,自然也是碍于面子,容家虽没明言禁止她有子嗣,但母家和皇家心照不宣的对她的特别照顾早已使她的身子难以承受一个小孩。

为此她拿出此生全部的耐心调养自己的身子,本以为还要再等三年,但大概是上天垂怜,让她幸运地有了第一个孩子。

可惜为了朝堂和后宫微妙的平衡,世上只剩她真心盼望这个孩子出生。

她甚至不大确定皇上和母家是否爱她。或许曾经是爱的,只是这种对一介女子的爱与朝堂和风云相比,她便是沙粒一样轻的算筹了。

宫中因意外而来的孩子不外乎两种,一种生下来后过继旁支,一种在十个月内悄悄离去。容妃本已做好了对抗种种加在她身上的罪名的准备,却没想到第一个考验已就此结束。

翌日夜晚皇上来看容妃,容妃虚弱地躺在榻上。容妃本就纤弱,经此一难更是苍白。容妃见皇上来了,挣扎着坐到镜子前为自己点了些唇脂。皇上将容妃揽到怀里,容妃靠着皇上静静地看烛花。

“容儿,孩子还会有的。”

“嗯。”容妃气若游丝。

“你哥哥近日在边疆屡立奇功,朕赏了你们容家,朕许你一个贵妃名号。”

“……谢皇上。”

“那个小宫女做事也太不小心了,朕已经下令将她处死了。”

容妃剪掉了烛花。她靠在皇上怀里,二人一起融进浓浓黑夜中。

小偏房说是偏房,其实只是容妃宫中弃之不用的一个小柴房。周围不时几个打更的宫人路过,这时便会有星星点点的烛光从门缝透进来。

所以这儿的黑夜竟也不算太黑,瑶筝抱着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近三个时辰歇斯底里的哭号耗尽了瑶筝所有精力。她昏睡半天后在夜里反而悠悠转醒。她睡不着也不想再睡了,索性坐起来看着黑夜发呆。

皇上会怎么处置她呢?容妃娘娘会怎么处置她呢?会杀了她吗?她私自把外男的东西带进娘娘寝宫,本就是罪无可恕。

可她还有不到一年就能出宫了,娘娘会不会网开一面,将她打一顿再扔出宫呢?

兴许不会吧。她害娘娘承受了那样大的冤屈,娘娘该恨死她了。

瑶筝难受地把脸埋进胳膊里。她不想让娘娘恨她。

她一定会死。她死了后,容妃娘娘会开心吗?大宫女会开心吗,她在宫中认识的小姐妹、跟她一起分享糕点和被褥的朝夕相处的小姐妹,她们会难过吗?

还有临风,如果临风知道她惹了这么大的祸端,是不是也会讨厌她了?

数着。瑶筝发现这世上让她想念的、牵肠挂肚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而已。

瑶筝还不知道死到底有多严重。她只是觉得可惜,她们曾憧憬的流水淙淙的宫外生活,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喂?”

忽然有一丝细细的声音从门缝那儿传来。

没等瑶筝站起身,她眼前一黑,在稀薄浓香的烟气中昏了过去。

瑶筝再醒来时是在宫外。

她怎么知道是宫外,因为她面前是临风。

临风说她倒在一片野地里。临风以为是她从宫外出逃迷了路又晕倒了,便将她带回了寺庙。临风含笑说你这可怪,明明再过几日便能风风光光地出宫,怎会落得这一身落魄样子。

临风说她身边还有个包裹。瑶筝接过包裹拆开,包裹中有些碎银子,还有一封小小的信。

瑶筝识字。在容妃宫中的宫女都识字的。她认出这是大宫女的字迹。她颤抖着拆开信。

瑶筝没死。不幸的是皇上是定要拿一条人命来抵这场风波的,幸运的是皇上并不在意这条人命是谁。

容妃娘娘也一样。她以为佛珠只是皇上和太后设的给她加罪的局,以为瑶筝只是个护主心切替她顶罪的小宫女。

也亏得容妃这样想。她对瑶筝动了恻隐之心,她遣人迷晕了瑶筝,并寻了另一个与瑶筝身形差不多的小宫女换掉了柴房里的瑶筝。真正的瑶筝带着容妃的感激捡回一条命,而另一个无辜的小宫女迷迷糊糊地顶替了瑶筝的位置,被皇上杖杀。

皇上晋了容妃的位份以示歉意和恩宠,又给容家拨了兵权。未出世的小皇子这般将自己的命分给了娘亲和舅舅,容妃说这也是这孩子的福气。

皇宫再次平静下来。只是容妃再去清音寺烧香时听不到子规鸟的叫声了。老和尚说娘娘这儿的山野鸟儿受不住皇家的恩惠,容妃沉默半晌后烧了一炷香。自此容妃再也没去过清音寺。

临风的师父圆寂了,修习了半生佛法佛道的老师父在一个夜晚离去,离去时还跪坐着。老师父半生都在为百姓祈福。

瑶筝走了,就在师父圆寂的那晚。

“宫中人所能求得的最大的福泽便是在泥沼中安度一生。”

那晚瑶筝看着临风。临风低着头久久不语。

“临风,我是有福之人吗?”

在瑶筝的记忆里第一个说她有福气的是带她长大的嬷嬷。嬷嬷说瑶筝“一双小凤凰眼,脸盘圆,嘴唇厚,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长相”。

瑶筝最开始暗暗开心了好久,后来才发现嬷嬷无论说谁都是有福气的长相。

瑶筝跟嬷嬷生闷气,嬷嬷笑着把她揽到怀里。嬷嬷哄她说我在宫里这么些年早会看面相了,像瑶筝这样的圆脸盘大眼睛,一看就是会老老实实做活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事事小心,总会熬到出宫那天的。

瑶筝在婆婆怀里吃着嬷嬷省出来的山楂糕。瑶筝说出宫要先给嬷嬷买好吃的山楂糕,嬷嬷说好啊,那时我在宫墙脚那儿挖个小洞,你把山楂糕给我递进来。

小瑶筝拍手说好呀,那就这么说定啦。

后来瑶筝长大了被分到了容妃娘娘宫里,嬷嬷去世时瑶筝偷跑去看她。嬷嬷拉着瑶筝的手说嬷嬷福薄,怕是看不到你们出宫了,往后若是出了宫,记得替嬷嬷多吃几块山楂糕。

许是真的信了嬷嬷,瑶筝也觉得自己是有福气的,否则她怎么会恰好分到最好说话的温柔的容妃娘娘宫里,还跟着娘娘拿到了沾着福气的红布条呢?

她感激容妃娘娘。若不是娘娘,瑶筝也没法认识临风,也没法收到临风给的师父的佛珠。瑶筝郑重地接下这份恩典。

她勤勤恳恳、她小心翼翼。她所求的福气只是平平安安度过一生。若是叫旁人听去怕是会笑她没出息,但瑶筝暗暗地,在每个年节,每个贴窗花祈福的初四,她都会做一个平平安安长生的美梦。

瑶筝从不贪心。

但可惜这是在宫中。

在宫中任何一步的行差走错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瑶筝不觉得临风不懂。只是如果瑶筝苟且生存的代价是另一人的离去,瑶筝反而不知道这到底是自己的福还是祸了。

大抵因为她只是世间一芥子,恩与罪都加身、福祸都相生。她被世间人玩弄也被命运嘲弄,却没能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样一来,瑶筝不是个有福气的人。瑶筝认得的所有女子都不算有福气的人,嬷嬷骗她。

临风看着瑶筝离开。他不知道瑶筝会去哪儿,也不知道瑶筝能不能活下来。他没法收留瑶筝,瑶筝也不想留下。

瑶筝走远。临风看不清她的背影。

只能遥祝珍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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