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爷爷是个乡村医生,因此家境尚可。奶奶肝癌,加之身体素质差,并不可能医治,晚年全靠爷爷抓汤药维持。爷爷当然是清楚极了奶奶的身体状况,只是奶奶没文化,不懂得什么病不病的,每天开开心心只要是不疼便好了。
与二老的接触并不算多,二老在世的时候我总是贪恋城市的温暖,哪怕是过年也不愿意去探望并且住上几天。爷爷奶奶并不是很会将关心表达出来,只是依稀记得每次去爷爷都会拉着我去乡下没什么好吃的的零食店买上一堆。爷爷家是不种田的,但是每年还是把房子前面的小院子打理好,种上一年的口粮,方便儿子儿媳孙子回去的时候,能吃上一口土生土长的玉米茄子。天气暖和,爷爷总是有一张破旧的小板凳,给在小院里疯闹的我讲着东家的小兔子有多可爱,西家又添了两只小羊羔还不能站得直。我记得那时候天色总是傍晚余晖,明亮灿烂。
奶奶的病是乙肝演化,因此爷爷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努力把时间尽量拉长罢了。相伴五十年,爷爷对奶奶的爱在一点一滴的汤药里,在无微不至的照顾里,在默默承受下的一天天数着末日到来的痛苦里,在哭着让爸爸赶快去乡下送奶奶最后一程的电话里。而我竟然在熟睡。
终于,爷爷在奶奶的葬礼上被一根红绳拴在窗边,没能看到棺材里奶奶最后一面。
爷爷舍不得乡下的小院,爸爸在爷爷会睹物思人还是眼不见为净之间纠结来回,还是把爷爷接到了城里住上一段时间。爷爷搬来一把崭新的塑料板凳,在窗边一望就是一天,把背影留给我们,把窗外高楼替代小院子的怅然收进眼底。我记得,那时阳台上的落地玻璃透进来燥热的日光,刺眼绝望。
再然后,爷爷便垮了下去,血癌病发,次年亦归去,与奶奶合葬在乡下的坟岗上。
妈妈说,可能风水不太好。二老说,他们哪都不去。
连就连
你我相约到百年
谁若九十七岁死
奈何桥边等三年
爷爷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奶奶等他三年那么久。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我记得爷爷最后那段日子里的模样,像是一种独自在宇宙中行走的孤独,四周是一片黑到发白的虚无,没有星光,没有眼前路,更没有身后身。我第一次知道,孤独和绝望是有味道的。
爸爸笑笑跟我说,爷爷在他八岁那年骑着自行车载他去好几里地外的地方上学,路上颠簸,爷爷特意买了块糖让爸爸不要哭闹。
爸爸又点起了多年不抽的烟。
说起来,跟二老的感情真的不算深厚,二老归去的时候,我只是知道,我要很悲伤,我应该很难过。但大概是血浓于水,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竟反倒时不时想起二老。我总是想知道,他们在与我度过同样时光的日子里是怎样的心境,那时的他们又在想些什么,那时的爷爷是不是像此后一生一样,既轻快又厚重地爱着奶奶,他们可曾知道自己此后一辈子的生活,有个还算争气的儿子和时不时想起他们的孙子。
二老的时代结束了,他们在世上还存在着的一点印记便是他人的记忆,我不知这些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大概是构成了我生命某个虚无的部分吧,我穿过来走过去也摸不到的地方,恰恰是我们链接的纽带。也许在下一世不知道哪个时间片段的轮回里,二老已经上了小学,学会了abcd,我还是会记得爷爷哄我开心的样子,云淡风轻。
文/李泽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