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想到要做这个题目,也全是因为又重看了一遍《死亡诗社》,那些关于高中校园的回忆又点滴涌出来。
高中毕业快十年了,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但想到高一的语文老师老涂,就仿佛能看到他瘦高的身影,听到他那沙哑但永远激昂的嗓音:“沙嘶比鸭的喉咙,我一身的嘎气!”
高一时不分文理科,几次小考下来,我的数理化三科成绩加在一起还赶不上语文或英语一科。偏偏遇上一个老古董般的物理老师做班主任,成天堵在我们面前用他那一口带江浙腔的普通话说数理化的重要性,数落学文的人没出息。
高一(1)的语文课是我唯一的乐趣,也是全班的快乐时光。常常会有其他班同学在我们班的语文课后跑来问我们:“你们刚才上的什么课,哈哈大笑不说,还又拍桌子又跺脚的?”我们总是很自豪地回答“语文课”,而哈哈大笑,拍桌子跺脚一定是因为老涂的妙语连珠。
老涂喜欢诗词对联,常常操一口地道的武汉腔给我们讲宋词,但奇怪的是,我们竟然觉得汉腔和宋词也那样相配。老涂讲诗词,往往是越来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估计那“沙嘶比鸭的喉咙”就是多年这么落下的。但他在课上大声背过的词我听过后就再也难忘。他讲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说像他那样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看见妙龄少女远去的背影,也是感慨无限,“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听过之后,不用再看,一直记到现在。临近中秋节的晚自习,他跑来给我们讲张孝祥的西江月,“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吟完最后一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用手笃笃地敲着讲桌,颇有魏晋名士风范,又让我想到金庸笔下的黄老邪,那情景,至今难忘。还有一次讲到严蕊的卜算子,说这个风尘女子的可爱,他吟过一遍之后突然把我叫起来复述,我也竟然从头把这首词背了下来,老涂的眼里满是得意的笑,说“我就知道你记得下来”。那以后,每到聚散,都会想起老涂的汉腔吟诵“去也终需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老涂只教过我一年,除上课外,我和他的接触并不多,但有两件事我一直记得。
高一时我留着男孩头,看不惯物理老师班主任老林的专横,成天不想着提高数理化成绩,尽想着和他作对。老林要求我们每天早上在7:45早读铃前15分钟就要进教室自习,他自己也会每天提个包靠在门口,面向同学,一脚落在教室内,一脚留在教室外。教室内的部分,是用来威慑早读开小差的同学的,教室外的部分,就是用来等待迟到的同学的,比如我。我是习惯早起的,到学校往往比谁都早,但我却故意每次在早读铃响后才晃晃悠悠地上楼,慢慢走向堵在门口的老林,只为了看他气得发绿的脸。后来我每天早上躲在葡萄廊里的秘密被老涂发现了,但他从没说过我什么,只是在偶尔经过经过葡萄廊时对我指指手表。
另外一件事是关于作文的,记得是一个单元后的作文练习,题目是《记**二三事》。那时我脑子里满是胡思乱想的故事,决不肯按单元要求老老实实地交一篇作文,而是写了一个初中女生对班上一个沉默的留级生的蒙胧的感情。作文评点课上,老涂读了几篇不错的范文,自然是没有我的。作文本发下来后,我看到作文后给了两个相差很大的分数,老涂走到我座位旁,示意我跟他到讲桌边,对我说:“一个是这篇作文放在考试时你能得的分数,一个是单就你的文章我给你的分数。”
高一结束前分了文理科,我的语文和英语成绩让我顺利地进入文科重点班8班,听说老涂会被分来教重点班,我心里窃喜。然而高二开学,老涂却走进了隔壁7班的教室,7班私下被称为“大款班”,就是成绩不够靠家长出钱来读的学生组成的班,估计在今天就会被叫做“放牛班”了吧。老师们为了自己手上的高考升学率,一般都绕着这样的班走,我们当时想,老涂不会是得罪哪个校领导了吧?后来听一个教工子弟说,是老涂自己提出的,他说:“我要教7班,收钱时就多收别个的,要对伢们和家长负责。”
于是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就常常听到隔壁班传来哈哈大笑和拍桌子跺脚的声音。还有一个关于老涂在7班的故事流传到我们班来,说是7班的同学在课上经常是我行我素,一派天真烂漫,一次,老涂停下来对下面的同学说:“后面打牌的同学声音小一点,莫把前面睡觉的同学吵醒了。”
高考前7班最后一节语文课,我们早知道他们要给老涂一个惊喜。他们在黑板上画了老涂的漫画像,旁边用美术字写着“全世界最帅的老师”,老涂走进教室乐开了花。后来我看到《放牛班的春天》里马修离开学校时漫天的纸飞机,看到《死亡诗社》里基丁走出教室前男孩们纷纷站上课桌喊出“船长,我的船长”,我就会想起当年隔壁高三7班黑板上的那句“全世界最帅的老师”。高考结束,语文最高分当然在我们班,但7班也有人考进了语文前几名,还有两个上了重点大学。
大一军训后,我回高中去看望一位复读的朋友,那时学校正在修新教学楼,高中部临时搬到长江大桥下一所破旧的小学里。我找到那里的时候,正好碰上老涂在旁边的公汽站等车回家,看到我,他又带我回到办公室,和我聊以前的同学,给我看他现在学生的作文。那天我正好带了相机,就在那所小学斑驳的主席台前和老涂合了张影,照片上我经过军训晒得黑黑的,老涂还是一样清瘦挺拔,那张合影至今还在我书柜里。那天临走时,老涂对我说:“你们有时间就多写点文章给我,我都留了好些你们以前写的东西呢。”
然而这句我当时轻易应下的许诺却再也没能实现,后来老涂被查出肺癌晚期,拖了大半年,在一个春天去世了。我们从各地回到学校送他,学校租了一辆大公汽载我们去殡仪馆,校长在门口给每人一朵白花。躺在房间中央的老涂变得瘦小了许多,我们两两走到他面前鞠躬告别,听不见念悼词的书记在说些什么,只仿佛又听到吾师那“沙嘶比鸭的喉咙,我一身的嘎气!”泪水肆无忌惮。
老涂葬在城北,我家后来搬到城南,每次去看他,我都带上一包烟,给他写上一些话,在墓前把我的话烧给他,把烟一字排开,根根烧尽给他。老涂爱抽烟,爱就着油炸花生米喝点小酒,以前就常说“我就这点爱好,敌敌畏、子弹头、骨灰盒”,最后竟成谶语。
写于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