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我的满月酒是七月里,大暴雨,县城菜市场全淹了,没地方买菜办酒席。他嘴上急出了两个燎泡,终于在下午,勉强买了菜肉馒头。简单菜式,招呼了乡里乡亲远近房亲戚。
从记事开始院子里就有棵石榴树,冬春都是秃枝子无叶,娘就把村头河里洗回来的衣裳,袜子,裤头,挂在枝丫上晾,像结了一片五彩的果儿,
黑袜子,灰袜子,黄袜子,
爹的本命年穿的大红裤头,
到五月份的时候,娘就不往上挂衣服了,石榴树开始抽出小叶子,嫩绿小片,悄咪咪的舒展变大,大到绿油油一片郁郁葱葱时,里边就藏着掖着开花了,大红色,喇叭状,朝着天。
爹说这石榴树和我同岁,我出生那年种下的,爹没读过多少书,地道土农民一个,闲情雅致倒是不少。花石虫鸟是乐趣,张口闭口的俗话里,也总藏着些返璞归真的人生大道理。
他说丫头啊,我不爱管你太多,想换工作,你就换,想谈恋爱,你就谈,树大自直,小树苗刚长出来那会儿年年修剪枝桠,砍掉长歪了的,分岔了的,留着正中间的,让它一门心思朝天长,盼着它长高点,粗壮点,
等它慢慢长大了长高了,分岔自然就少了,它越来越高,我总不能年年扛着梯子爬上爬下收拾它呀,那就随它长去吧。
小时候似懂非懂的道理,总觉得有趣,浅显听听就嬉笑着跑开,而今想来,才算真读懂了父爱如山那句话。
不知道为何突然起笔写这点心情,自从上次被逼着回家相亲,盛装出席却见到了个身高一米六满脸青春痘神似岳云鹏的男娃后,就和爹拌嘴吵架,疏于联络了。许是工作忙乱事务纷杂,许是谈了恋爱后无暇再顾及他。两天一个的固定电话,慢慢变成四天一个,五天六天一个。有次他打来,小孩子一样委屈的语气,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呀,给你留的葡萄,快要留不住了呀。
眼泪一下子溢满眼眶,那是上次回家,瞧见爹爹种的葡萄,青里透红,摘个吃,酸掉了牙。我咧着嘴告诉他,别摘,给我留着,下次回家我摘了吃。
一个多月了,该是熟透烂透了吧,
今天又接到爹电话,说是亲戚家孩子,当兵送行,他问我在临沂吗,抽空回家一趟,把钱帮他送到,酒席就免了。
我说我在青岛呢,待半个月。
他说好,那我找别人吧,钱到人不到就行了。一点都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我说好,去的话少喝酒。
挂电话的那瞬间莫名失落,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那句,我找别人吧,像是找朋友帮忙又求助无果的语气。还是因为实在太久没回家,想他了
自从纹了乱七八糟一身纹身以后,很少在家留宿,上午回家,下午走,吃饭的空当父女俩说说话,妈不甘心似的坐在一旁,爹就说,
走走走,回屋看你的电视去,我和闺女啦啦呱。
于是我娘嘟囔着起身不情愿的回屋,
两瓶啤酒一盘小菜,厨房里灯光昏黄,是我最熟悉的饭桌锅碗家什,他说着,我听着,或者我说着,他皱眉头沉思着,像上辈子失散多年亲兄弟。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左胳膊上,father's love is like a mountain 所谓何意。但是我自己记得,十四岁那年,犯错误被学校遣回家反省,气哄哄来接我的是他,十六岁那年,低价卖了一棚辣椒,送我到私立中学的是他,十七岁那年,砸了政教处玻璃被开除,领我回家的也是他,十八岁我订婚那年,喝多了酒笑着掉着眼泪说,丫头能找到本分人家,我就放心了的是他,二十岁退婚那年,恶狠狠的的那一句,我养了二十年的闺女,不是给别人当受气包的,也是他。
我还知道三五年后,哭红了眼送我出嫁的也是他,人说新娘子出嫁要可劲掉眼泪,哭的都是金豆子,哭的越多,新娘子弟弟越富呢。我是一点都见不得女孩子出嫁的情形,见一回,哭一回。真轮到自己出嫁那天,大概得哭花好几回新娘妆吧,眼泪鼻涕哗啦啦。
扯得远了,
我知道自己无论在多远多近的地方,无论吃几百块一顿的精致餐厅穿几千块一件的大衣,还是吃路边摊淋雨去上班,赶公交高跟鞋崴脚摔了跤,无论谈恋爱被呵护的如糖似蜜,还是受了情伤难过抑郁,这个男人永远都会待我像那个不记事的三岁小孩一样,伸手,抱抱我,胡子茬蹭蹭我,
像小时候一样拉着我的手,背着我,陪我等天黑前其实到不了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我哭着,他哄着。